杨志军《雪山大地》精彩段落(三)

晓月秋风

<p class="ql-block">第十一章 酥油风</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他从窗户里望着黑蓝的远方,望着星空用金色的网格连缀起来的无限渺茫,心说他怎么可以放弃学校呢?闭上眼睛都是满地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些扎着紫色腰带的小藏袍们、换上汉族人的衣服裤子跑起来更加敏捷的捣蛋鬼们,就像落地的星星闪着亮眼的金光。课间休息时那一片平地而起的喧哗迷人而眩晕,声音的碰撞斑斓到七彩纷呈,尖叫,呐喊,歌唱,欢笑,自发的见缝插针的锅庄和伊舞,手拉手组成的圆圈越来越大,两圈、三圈、四圈、五圈,尘土飞扬,一个个把小靴子跺得就像他们的阿爸阿妈,突然上课铃响了,一哄而散,像下课时争先恐后跑出教室那样,现在又争先恐后跑回了教室。校园一下空旷了,似乎只剩下了一个人,在迅速落地的尘埃里环视着寂静的校园,那就是他,他总会在这个时候匆匆穿过校园,有那么多事要办,他得抓紧。可是到了下一个课间,他又会放下手头的一切,从办公室出来,让孩子们的身影在眼前身后窜来窜去,听听不时传来的喊声:“校长好。”他答应着,想起从前自己做学生、父亲当校长时的情形,会心一笑。喧腾的地方还有食堂,还有周末的操场舞会和上午的课间操——是他的编创,带着舞蹈动作的广播体操让女同学婀娜多姿,让男同学刚健有力,身体就像随意的云、任性的风、自由的水。但所有的喧腾加起来似乎都不如那些来自阒寂深处的诱惑,静静的校园在午夜的黑色里有一种生命萌动时的喜悦,泛滥着希望与充实,如同沃野里覆雪下的春草,带着柔弱的坚韧,朝着阳光奋猛而上。作为校长他习惯于夜游,零点以后总会走出去,披着一身月色或星光,来到学生宿舍前,路过一扇扇关闭的门,听着如波如浪的鼾息穿门而来,心情舒爽得如同满地都是醇酒,醉了。</p> <p class="ql-block">夜更深,人更静,窗户外的黑蓝深沉到无边,星空渐渐消退着,金黄而耀眼的天幕又罩起一层朦胧的白纱,渺茫似乎浅显了。</p> <p class="ql-block">日尕的枣红色在蓝绿的背景上就像一堆燃烧的牛粪,是行动的牛粪,是飞翔的燃烧在天际线上描画而过,一抹波荡起伏的斜线带着敏捷和力量,插向天空和草原的缝隙,在那里马是一团云、一片从太阳中撕下来的日影、一个关于光可以弯曲向前的传说。而马背上的父亲则是一朵红艳艳的马先蒿,高傲地绽放在红风绿岚里。他看到遍地都是姹紫嫣红的牛羊,牛在盛开,羊在吐香;看到这些咩咩哞哞的有声花朵经过草原时留下了一摊摊无草的黑色荒地,那是能够挤奶驮物的花朵,是能够奔跑游走的花朵,是让他格外揪心的灾难的花朵。花朵向着地角天边蔓延而去,日尕舞动的蹄子下面,荒芜的持续让父亲一次次惊心:怎么这么多啊——无草的黑土滩、退化的秃斑地?飞快增长着的还有鼠兔,在马蹄前窜来窜去。这种啮齿动物视力不好,为了预防鹰和狐之类的天敌,只能生活在少草或无草的地方。也就是说,它们的出现是个极坏的兆头,说明草原的挣扎已经到了极限,很快它就会放弃,放弃绿色放弃生机也放弃“草原”这个称谓,去迎接荒漠的曙光——假如死寂把荒漠看作曙光的话。父亲晃动着马鞭,希望日尕飞过荒芜。日尕诧异地瞪着他:主人啦,我已经最快啦,是风的速度啦。父亲说:我要你跟光一样快。日尕凌空而起,蹄不沾地,朝着不断往下掉的太阳,电闪而去。</p> <p class="ql-block">现在我是兰师大中文系教古典文学的老师,梅朵是艺术系教声乐的老师,生活就像暖洋洋的日光下一条源自温泉的清溪,带着欢快的歌唱叮叮咚咚往前流淌,知道前面是大海,是太阳的故乡,有浴光沐水的幸福,就缠绵地期待着。</p> <p class="ql-block">父亲望了一眼窗外,雨大了,雨柱像是铅色的藏银雕铸的,一根根地斜立着,黯郁从远方汹涌而来,又被水的亮光打成了一张张巨大的筛子。草原正在接受清洗,所有的牧草都像新长出来的,唰啦啦地抖动着欢呼天降甘霖,牧人们、动物们、昆虫们,猫在不至于湿透和淹没的地方,等待着云层后面被洗过的太阳出现,那时候他(它)们将以极大的喜悦倾巢而出,在新生的阳光下和潮湿的蒸汽里重新忙碌起来。</p> <p class="ql-block">我继续往前走,草原本该有的丰盈和秀丽便滚荡而来,是浓到滴油的绿,是绿到窒息的草,没有一处是疤瘌,也没有一处没有花,不是狼尾泛波,就是鹅冠起伏,紫花苜蓿是一溜一溜的,蓝花针茅是一方一方的,圆穗的蓼草无风起浪,毛状的蒿草哗哗奏响,花的群落蔓延开来,红一片,白一片,黄一片,蓝一片,走着走着马蹄下面就会窜出几只鸟,啁啾着飞上头顶。</p> <p class="ql-block">草原又一次缠绵地拥搂了我,车窗外恣意的平阔里,藏野驴的行踪格外多,一群一群的,有奔跑的,有走动的,它们是以自由为幸福的天之骄子,永远不知道会奔向哪里走向何方,活蹦乱跳的姿影会出现在海拔五千米的雪线以上,也会出现在深度洼陷的河谷地带。</p> <p class="ql-block">第十二章 赛马会</p><p class="ql-block">再往前走,又看到了大片绿得汪水的苔草和羊茅,看到已经结了籽粒的大黑穗一棵棵弯着谦卑的腰。父亲不舍地跳下马,取了日尕的嚼子,让它无所顾忌地吃起来。一人一马慢悠悠移动着。不远处的雪山清俊超拔得就像美男子,排着队一座座相连,雪线如同鬼斧神工的描画,飘带一样舞动着,向着蓝天和白云缠绕而去。天地一任清透,洗得人和马也亮丽起来,洗得眼睛放射出两道柔软的荧光,照耀着草原的内部。</p> <p class="ql-block">一条河在它流向远方时也许会经过一片烂泥滩,却不能因为烂泥滩散发着恶臭而停下。</p> <p class="ql-block">草原已是秋天的景致了,绿色显得老旧了许多,没被牛羊吃掉茎秆的针茅草和早熟禾探出紫色和灰色的籽粒,一会儿趴下一会儿起来,让风的存在变得有点邪恶。遍地都是正在失去美丽的风毛菊,狗舌草的花朵却依然开得鲜艳,像是最后的挣扎,有点发怒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每年每年,草原总是从山腰的高处开始黄起,总会在同一时刻,自上而下地铺排着明黄、浅黄、淡绿、浓绿、老绿这几个层次,淋漓酣畅地涂抹着色彩,度过一段温差急剧拉大的日子,然后用无数蜂蝶顺着草皮低低的不甘退场的飞翔告诉人们:夏天结束了。</p> <p class="ql-block">日尕似乎有点漫不经心,大走时步幅开阔,稳健流畅,却怎么也无法走在最前面,稳稳当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伟岸健硕的枣骝马。到了小走,领先的又变成了青花马。等到了碎步流火走,领先的又换成了枣骝马。但是日尕正在超越,它的四蹄之下是真正的流火,一如激水奔涌,哗哗地动荡着,追上了,就要追上了,突然步伐又变得大气而紧凑,父亲给它的快步健走的指令让它忽地扬起了头颅,就像一座山的移动,是最沉厚的山,是最快捷的山,是引领众山的第一座山。接着是自由行走,日尕摇晃着尾巴慢下来,眼睛后视着,看到骑手正在挥鞭加速,枣骝马和青花马就要撵上来,便抬腿奋蹄,以风过山谷的姿态,带着鼻息的呼啸,大步流星朝前走去。终点线的石灰上,灿烂的阳光和庄严的卐字符同时照耀着它,它张大鼻孔,咴咴地叫着,告诉人们,它是第一,走马赛的第一。它走向有人捧过来的哈达:戴上吧,给我;戴上吧,给我的主人。</p> <p class="ql-block">夜晚的赛马会变成了酥油灯和牛粪火的海洋,天空把点燃交给了大地,星宿连着星宿,在姜瓦草原的坦荡里,组成了无数个太阳系和偌大的银河系。</p> <p class="ql-block">尤其是买了珠宝的人,爱惜地摩挲着,发现那些宝物在灯火下变成了另一种色泽,神秘而亲切。他们喜欢翡翠的软滑、珊瑚的柔硬、绿松石的凹凸、琥珀的绵润。他们把猫眼石举在眼前看了又看,久久地盯着猫眼,猫眼也盯着他们;把珍珠贴肉放在胸脯上,揉来揉去,觉得这样就能使它把福气带给自己;把狼牙的坠子捂在脸上,从额头划过下巴,以为这样就能让避邪禳灾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并给自己增添霸气。他们不理解石头里怎么会有虫子,只用一种崇拜神奇的心情,把它当作有生命的灵物,轻轻地捏起,看了又看。从古到今,都是宝石抚慰着藏族人的心灵,照耀着他们努力发光的生命,都是宝石滋润着他们的幸福,让人生的色彩变得坚固而多样,都是宝石带着华丽而芬芳的气质,装扮着生活的面影,消解着无尽的悲苦和艰难,让日子在流逝中滤净暗淡、杂乱、失望,只留下纯粹和光亮,附丽着他们对生活的珍惜和对明天的信任,勇敢地走过今天。今天的宝石是最美的,请让我捧在手上,请让我挂满胸膛,请让我把它藏在爱人的眼底和心的甜蜜里;今天的笑声是最敞亮的,能听得见心的喜悦在汩汩流淌。</p> <p class="ql-block">炊烟和太阳一起升起,太阳跟往常一样只有一个,而炊烟却是万道齐升。没有风,烟都是圆圆的直线,升了很久才消失,变成了云,变成了阳光缠绕的立柱,白色和金色交相辉映,就像一条条龙在攀援而上。突然,风从赛场吹来了,炊烟摇摆着,如同从天宫垂下来无数金亮的彩绸。</p> <p class="ql-block">第十三章 牧草的黄昏</p><p class="ql-block">前面是海拔六千二百八十二米的主峰,环绕着主峰,浑莽的山势层层叠叠,冰的伟岸和雪的拔起像是戳破天的利剑,锋锋银白,光耀在宇宙一角,这一角应该是最明亮的吧?天有多远,峻峭的排列就有多远,磅礴无极的山势逼视而来,人显得无比渺小,还不如一只蚂蚁,不如一块冰石,蚂蚁是看不到高山的,冰石是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的理由显得如此脆弱,好像立刻消失才应该是对的。</p> <p class="ql-block">山门就像方形的天堂之门,冰清玉洁里又有高处的寒凉,风从门洞中穿过,站着欲倒,趴着又起不来,灵性的光辉随风而至,一切都是透彻的,包括人。</p> <p class="ql-block">父亲听着,是风的脚步声,是雪水破冰而出的流淌声,是雪落地面的歌唱声,不,哪里是雪的歌声?是人,是从冰山裂缝中烟云一样袅袅传来的仙女仙人的歌唱,伴奏着如梦如幻的琴音。</p> <p class="ql-block">父亲骑着豹子花连夜往回赶。寒星在天上眨眼,奇怪这个晚上应该睡觉的动物怎么还在走?深邃的黑蓝里,关注着地面的还有紧一阵松一阵的风,时而尖锐时而笨钝的风不停地推搡着人和马,马鬃飘扬着,衣服哗啦啦响,风的暴虐迎面而来,让你知道在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还有比暴雪更严酷的事实,那就是无雪。无雪的路上,雪窝子变得温暖而遥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下雪了,沉思的草原放弃了显现,选择了隐藏,来自天上的飘洒又一次把荒凉和寂静凝固在大地之野,同时洒向人间的还有忧郁和悲伤:牛羊和马匹被困在积雪里,饥饿和寒冷以夺命的方式袭击而来,死亡正在发生,草场退化,秋膘不足,冻死是很容易的,一夜之间就是尺雪埋尸。</p> <p class="ql-block">接着乌云密布,黑天白雪再一次占据了荒阒而广袤的空间,不甘寂寞的冬季似乎想把剩余的晶体、最后的寒冷全部倾泻到地上,似乎想填平一切,覆盖一切:原野、高山、沟谷、生命的痕迹、不屈不挠的人类、饥肠辘辘的牛羊马匹,世界的末日就是这个样子,宇宙的原初就是这个样子。而在厚重的绝无遗漏的死寂无边的掩埋之中,灵性的思想的气息依然在动荡——父亲突然有了一丝庆幸,也许这是天意的制衡,是优胜劣汰的规律正在挽救草原,多冻死些牛羊马匹也许更好些,因为太多啦。然而,天晴了,一晴就晴得毫无遮拦,阳光赶走了云雾,送来了温暖,丽日长天之下,所有的蔚蓝都开始蒸发和吸纳地面上的水分,平整而丰盈的积雪很快变得丑陋不堪,到处都是阳光掏挖出的大大小小的窟窿,是一道道滴水的雪沟雪壑。</p> <p class="ql-block">无边的原野上是无边的皓白,雪帘一层比一层厚,地面上消失了路和草原的区别,迷蒙的前方不再有熟悉的山影与河流,天正在掉下来,雪花像是天塌时的粉末,带着新鲜的宇宙的气息,也带着迷惑你走下悬崖走进河流的阴险。</p> <p class="ql-block">消停了几天的雪又开始洒落,一落就很冲,急雪弥漫,天上波涛汹涌,风在雪海里乱跑,掀起坚硬的高山深谷,一次次想把我们掩埋吃掉。地上的雪浪一浪比一浪高,我们的车变成了船,舵手是果果,船长是父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