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陈风

守村人文林小白 一 烟花飞上天的时候，大家都抬头仰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火药味儿，烟花的美在白天显现不出来，蹿上天空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之后，就剩下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从空中坠落下来，一些碎纸屑纷纷扬扬跟着一头扎下来。 临近中午了，接亲的人还没到。 人们也不急，该忙啥还得忙啥。管事庭贵开始拿着喇叭吆喝，有条有理分配一天的工作，有负责借桌椅板凳的，有负责炒菜端菜的，还有负责洗碗撤碗筷餐盘的，分配停当之后，大家领了主家给的香烟和围裙就各自忙活了。 只有家旺没派到活儿，吸溜着鼻孔里淌下来的两串“青龙”不肯走。 “那我干啥？”他就蹲在管事庭贵的对面，双手交叉揉搓着，像一只猫。他的头发由于没清洗，已经开始打结，黏在一块儿，手掌也是脏的，沾着煤灰之类的东西。 庭贵坐在一张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开始抽烟，主家发的烟，清一色的都是“磨砂”，过滤嘴短小，烟身子长，经济实惠，在农村，很多人都抽这种烟。看到家旺，庭贵顺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他，又用火机给他点燃。 这会儿，家旺也抽上烟了。 “你呀，看看他们有什么力气活儿，你就跟着干点儿。抬点煤球，搬个桌椅板凳，都成！”庭贵将抽掉大半的烟掐灭，又塞进烟盒里。 “好嘞！”家旺得了命令，一溜烟跑去了。几分钟之后，又转了回来，像一条遛弯的黄狗，双眼浑浊，仿佛想起什么似的。 “你还没给我烟，还有围裙呢！” “谁说他傻了！这小子鸡贼，还知道要烟和围裙！”庭贵笑骂着，从一整条香烟中抽出一包扔给家旺，又拆了一条围裙丢给他，这才开始张罗下一步的活路。 二 家旺蹲在地上，看一群蚂蚁。 蚂蚁们忙忙碌碌，几只蚂蚁忙活着搬运一粒硕大的饭粒，不知道要将它搬到哪里。另外几只闻讯赶来，也加入到搬运的大队伍中，掉在地上的饭粒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像一粒碎银子。 如果你认真看，你会看到，家旺此时正随手拿起路边的一根小木棍，在地面上盲目地画着圈，像农人犁地一样，在泥地上“犁”出一条长长的“沟壑”，引导着蚂蚁们顺着沟壑往前走，或许，他只是想帮蚂蚁们的忙，让它们顺利地将饭粒搬回家，却不知道这一举动将蚂蚁们捉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在跑马村，没有大人愿意跟家旺玩儿，除了想逗弄他的时刻。 人们都叫他——傻子，傻子家旺！ 村里年纪大一些的人都知道，家旺七岁那年害了一场大病，把脑子烧糊涂了，人也就傻了。家旺他爹背着他，十里八乡，方圆百里的医生都找过了，求神拜佛，能做的都做了，可那个聪明活泼的家旺再也回不来了。好在人虽傻了，身体却结实，从小到大没再害过大病，偶有个感冒，也比村里其他孩子要好得快些。家旺爹悬着的心，也算落了下来。 “傻就傻吧，活着比啥都强！”家旺爹如是说。生了二胎三胎之后，家旺爹的注意力便转移了，一颗种子坏了，或者是秕谷，你总不能指望它变得饱满起来。还能怎么办呢，再生一个就是了，只要肯耕耘，地里总能长出庄稼。相隔两年，两个儿子陆续着地，也像地里种的玉米棒子，蓬勃生长，悄无声息。 家旺很喜欢两个弟弟，常带着他们玩儿，他不肯读书，也读不进去。老师口里念叨的知识，在他哪儿都是“天书”，分明是对牛弹琴嘛。上了两年的学，家旺也就不上了，可依然喜欢往学校里跑，他要去接两个弟弟放学哩。可渐渐地，两个弟弟也不喜欢和家旺待一块儿了——你想啊，同学们的嘴多碎啊，傻子长傻子短的叫，谁愿意要一个傻子哥哥呢？ 被叫傻子，家旺不乐意了。会还嘴——傻子？我才不是傻子呢，你全家都是傻子。他知道“傻子”不是个好词儿。有时候动怒了，会追着戏弄他的孩子打，可傻子就像一个标签，不知不觉就贴上了，家旺甩不掉，也没法甩。 我也叫过家旺傻子，被祖父狠狠拾掇了一顿。 祖父说，家旺已经够可怜了，你还这么作践他？你又比他强多少？年纪大一些的长辈们也会训斥告诫家里的孩子，不许捉弄家旺。 我记得家旺大病初愈那两年，家旺爹曾打了一桶酒，买了面来我家。祖父是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家旺爹登门，就是想让祖父看看家旺的命数。 祖父手捧一本古旧的命书，根据家旺的八字卜了卦，摇头叹息。 “一切都是命哩，好在这辈子不愁吃穿。” 听完祖父的话，家旺爹一言不发带着儿子回去了。 祖父曾告诉过我，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人们都叫他——守村人。这类人上辈子是大凶大恶之士，死前觉悟，甘愿来生三魂去一，七魄去二，驻守另一方，以报上辈子孽债，受现在痛苦，享来生之福！他们的存在，能给村子驱邪避凶，保佑一方平安。 “家旺算守村人吗？”我问祖父。祖父笑而不答。 村里的麦子长出一茬，割掉一茬，又重新长出一茬。 一晃，家旺也三十多岁了，至今还没成婚。 你看他，每天东晃晃，西晃晃的。有时候看到有老人割草背不动，也会帮上一把。看着有车掉坑里了，也会帮着推一把。村里有了红白喜事，家旺总是第一个到，主家给了香烟，家旺也有模有样学着抽，抽得不多，剩下的都敬了村人。 这会儿，家旺已经开始帮着主家做事儿了，接亲的人就要来了。2024.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