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雪山大地》精彩段落(二)

晓月秋风

<p class="ql-block">第九章 团圆</p><p class="ql-block">父亲的飞马奔跑让日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可以把风撞得唰啦啦响?很久以来没有这样的声音了,没有了和空气急速摩擦时的疯狂,没有了草原在蹄下迅速消失的欢畅,日子平庸得有些憋闷,连大喘息、大嘶鸣、大出汗的机会都不见了。但是今天,久违了的鞭子又开始凌空旋转,主人的大腿一次次夹紧,它的亢奋和爆发就像从主人心里腾起的风,推动着阳光的暖流,让所有的金色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它感到主人的情绪里微妙地混杂着忧愁、焦急和希望,于是它也拿出了一匹马的忧愁、焦急和希望,让脸肌尽量绷紧,让眼睛里的忧郁透过一层潮湿的薄膜变得莹光朦胧,让四蹄的摆动节奏分明,疾速而不狂妄。它看到漫漫草潮像两条并行不悖的河,涌动着激浪,带着夏天的清爽和温度,从不断掉下地平线的太阳里溢出,咆哮而来,浩浩而去,漂浮在上面的是盛放了一层的奇形怪状的花。</p> <p class="ql-block">白亮的月光洒在草原上,就像洒了一层珍珠,草叶上的反光串连在一起,凸凹不平地铺向了青黑的远处。风从前面吹来,清透的空气里弥散着花香,弥散着雪山的清爽。</p> <p class="ql-block">走时他笨拙地拥抱了母亲,似是而非地亲了亲她,然后就义无反顾地走了。他忘了夫妻的爱里有一种叫体贴,还有一种叫满足,满足对方的等待和旷日持久的荒凉背后永远不肯吐露的要求,忘了一个男人的爱并不仅仅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暖意,也是一种浮在面上的表达——把柔声细语流淌在卷起脆骨的耳边,把温存留在对方打着哈欠就要闭上的眼睛里,把离别后的念想置放在他那整夜都不肯缩回去的臂弯中,而枕着臂弯的是她散乱的秀发。</p> <p class="ql-block">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她跟才让的距离不是远了,而是更近了,在她尽量回避对方的眼睛里,有着爱恋者的羞涩和矜持,有着藏起来的热情和奔放,有着把真爱一点点给予的收敛和节俭。她似乎知道,只要她和他互相望一眼,彼此就都是一种含情脉脉的射击,击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p> <p class="ql-block">这里是乡村与草原的南部分界线,一座平缓的山把大地分割成了两半,我们前去的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排列着青稞茬的农田了,金黄的草原上覆盖着一片片白雪,像是光身子的大汉穿上了褴褛的皮袍,因为是天然的搭配,褴褛也变得美丽起来。阳光是花色的,照在枯草上是金色,照在积雪中是白色,照在远处赭石的山上,就变成了红色,而阳光的根部却是宝石蓝色。第一群羊的出现让琼吉兴奋不已,她发现很多羊有草不吃,却贪婪地舔着光秃秃的柏油路。</p> <p class="ql-block">我靠着梅朵打了个盹,然后看着窗外的风景,竟有些伤感:又回来了,我的草原。路一直是往上的,海拔越来越高,枯草变得矮小,积雪渐渐厚了,雪山一峰挨着一峰,就像我们家的人,总是这个靠着那个。迷蒙的远方,有动物倏尔出现倏尔消失,流星划过夜空似的。风在积雪上游走,白色的蟒蛇在积雪上游走。云彩正在堆积,像是又有新雪了。几只鹰跟着汽车,盘旋得那么优雅自如。一顶帐房和一群牲畜扑过来抓住了我的眼球,接着是一匹奔跑的马,就在路边的草地上,超过了我们,又停下来等着,然后再一次超过我们。</p> <p class="ql-block">风雪呼啸,天寒地冻,就像无情的鞭子抽打而来,就像无数银针横扫着一切试图冲破它的活物,就像突然活跃起来的风的生命要阻止所有别的生命。但似乎就需要这样,才能让人和马感觉到:日尕是父亲内心的慰藉,父亲是日尕唯一的伴侣;它是父亲的灵魂,父亲是它的爱人。</p> <p class="ql-block">雪还是下着,好像它不是从云层中产生,而是从太阳里出来。白花花的雪攀附在一株株的阳光上,绕着弯儿落下来,旋转的模样如同一朵朵串起的珍珠编织的花。脚下嘎吱嘎吱地响,风力不匀、地势不平的缘故,积雪时厚时薄,厚的地方能挖雪窝子,甚至会有深深的雪阱,薄的地方只能没过鞋面。好在我们有日尕,它驮着带给家里人的礼物和才让走在最前面,总能找到积雪最浅的地方带我们过去。一行人的脚印弯弯曲曲延伸在草原上,回头看就像一条黑铁的锁链牵拽着我们,不让我们沉入风雪的底部。</p> <p class="ql-block">雪停了,云雾的散去就像卷心菜的剥离,一层一层地消失着。太阳的出现有些突然,哗的一下,洒来漫天的晶莹,又哗的一下,从无可回避的大地上射来尖锐的雪光。</p> <p class="ql-block">我们来到帐房外的雪地上,点起了一堆牛粪火。欢快的风、跳动的火苗,呼啦啦响着的是雪夜大地上的亮堂,是弥漫在冬日草原上的暖流。所有人都来了,连襁褓里的格列也被米玛揣在怀里来到了篝火边。先是索南、才让、琼吉、普赤、梅朵和我这一辈拉起了手,接着父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这一辈拉起了手,然后两辈人互相拉起了手,没跳几圈,就把角巴和米玛这一辈裹挟进来了。我们拉起手来旋转——顺时针旋转流畅得就像河里的涡流,这是献给雪山大地的花环;逆时针旋转漂亮得就像飞起来的瓷盘,这是献给雪山大地的礼赞。我们踢腿扬手,把靴子跺得砰砰响,把袖子抖得哗哗响,把头发甩得呼呼响。琼吉不怎么会,却一点也不影响兴致,学着才让的样子跳,很快就能跟上了,姿势也渐渐优美起来。我们弯腰向前,鞠躬向后,用曼妙的舞蹈向牛粪火膜拜,感谢黑金一样的宝贝烧热了牧人的家;向帐房膜拜,感谢它把冬天阻挡在了门窗外面;向牛羊膜拜,感谢它们的繁衍和奉献,让牧人的心情如此畅快;向草原膜拜,感谢它恩赐了青青牧草、皑皑白雪、飞禽走兽、蜜蜂蝴蝶。</p> <p class="ql-block">第十章 春天来了</p><p class="ql-block">路上有雪。车轮的碾轧,瓷实的积雪,滑溜溜的路面,慢悠悠的长途客车,防滑链欻啦啦响。皓白的原野让眼睛失去了意义,除了不能久视的白光,什么也看不到。姑且闭上眼睛,却又发现眼光也是雪色的一部分,满眼都是白茫茫的黑暗。雪是如此博大,竟然轻易覆盖了人的眼睛,而覆盖了眼睛就等于覆盖了地球和宇宙,覆盖了白天和黑夜。白天安静得像夜晚,夜晚豁亮得像白天。蜷缩在料峭的寒风里,如同牦牛转场一样缓慢的旅行,比预期推迟了三天半,西宁到了。</p> <p class="ql-block">奔跑是日尕的生活,是它的命,命该如此的全部理由便是,它的一切都必须跟主人的需要息息相关。事实上,比起主人需要它,它似乎更需要主人的驱使,更需要天赋异禀的血肉按照主人的律令时而收缩时而偾张,更需要主人的意志烙印在心灵的感应里,变成一个个能动的行为和一个个恰如其分的目的。它多少次猜测主人的内心,几乎每猜必中,主人的热情、焦急、忧伤、愤怒等情绪,都是它与生俱来的拥有,而且是唯一的拥有。它有完美的身躯,有劲健的蹄子,有行动的耐力,有奔涌的气势,有狂热的激情,有爱人的心灵,有牺牲的精神,有确定的目标,有从不迷失的方向和从不多余的对路线的选择。就像现在,当黎明前的夜晚送来一阵阵新鲜的清寒,它就知道自己又要驮着主人跑向草原之外,路的尽头,那个迷蒙嘈杂的城市了。它踏破均匀而松软的积雪,在冬风的浩荡里穿山过原,像闪电划过,像流星划过,像时光划过,又稳又快地沉浸在完美的驰骋里,还能有什么不尽如人意的举动让主人感到些微的不快呢?它把眼睛微微闭起,防止空气中飘动的杂物飞进眼球;把本来就比一般的马更大的鼻孔张到最大,让掀动的肺叶尽量顺畅地吐气吸气;把牙齿轻轻咬住,不让滑来滑去的嚼子弄疼舌头、磨烂嘴角;把脖子降到几乎跟身体平直,尽量减少逆风前赴后继的阻拦和掀打。它浑身的肌肉水浪一般柔和地隆起而后迅速滚动,伸缩出音乐般的节奏,迸发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它始终保持着身体的前冲,绝不让蹄子平平落下,瓷实地踏向地面,而是蹄尖点地,划水一样朝后用力,忽一下就出去了,每一下都是跃然而上的起跑,又都是射向终点的冲刺。它翘起主人挽了疙瘩的尾巴,灵活地忽左忽右,让身体在直行时保持柔韧的弯曲,在曲走时保持坚毅的直行。它在狂奔,只要感到胸前有一丝汗津津的凉意,就会立刻放松,它警惕极限的到来,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能用完所有的力气。在松弛中毫不减速,在奔跑中适度休息,轮换着使用肌肉,让力量的收敛和再生伴随整个跑程,似乎这才是它的看家本领。它超过了草原的风,羞辱了城市的风,它是来自喜马拉雅深处最强劲的风。看到那些被它超过去的汽车和飞鸟,那些跟它赛跑的藏野驴和藏羚羊,它会高兴得长嘶一声,还会朝它们响亮地放屁。</p> <p class="ql-block">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下来,像无数蚊虫环绕着我们。风从地上扫过,满野都是翻卷的雪浪,汹涌的海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吧?落地的雪粉重新扬起,纠缠在我们脸上身上,能听到搓揉丝绸一般的沙沙声。我们变成了雪的一点,也在飘,也在摇,也在风中无家可归。冷寂而孤独的草原就像被地球遗弃的一角,正在滑动,朝着脱离太阳的地方悄然远去。好在我们没有迷失方向,走在最前面的角巴爷爷总会拨开迷蒙的雪雾,把行进的路线始终对着阿尼琼贡。此刻,阿尼琼贡就是我们的太阳,那里有我们祈愿的殿堂,有来自雪山大地的神圣关注,有绝望之后的寄托,有把命运踩在脚下让它化雪成水的可能,有央金解脱、灵魂上天的恩准——在我们心里,她已经是一个蓬飘在天上的亡灵了,亡灵的离去神圣而机密,带着投奔来世的孤独和激动,带着生命离开今世时半是悲惨半是喜悦的回眸。我们要去给她送行,真诚而庄严。</p> <p class="ql-block">阿尼琼贡到了,阳光把云雾豁开一道口子,艰难而吝啬地洒下一丝丝珍贵的温暖,雪还在飘,拌和在阳光里,就像天上挂起了一瀑一瀑的白糌粑,多么香甜的白糌粑,捎带着阿尼琼贡浓郁的酥油味,吸一口就能饱人,就能强身健体。多长时间没闻这样的味道啦?我简直要醉啦。我们在山前的草场上拴好马匹,仰头看着一片从山腰漫向山脚的建筑群,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尼琼贡不一样啦,消失了多少年的亮堂再一次出现,金瓦流泻,祥鹿翘首,一座座新漆过的方基尖顶塔煌然排列,蓝白红绿黄的旗幡在空中飞来飞去,组成了一幅幅古老的太阳图,就像宝殿华丽而虚空的饰顶,蓝天、白云、火焰、绿水、大地荟萃在这里,交织缠绕,互为映衬,加上阳光的涂抹和晴日飞雪的点缀,显得既富丽又朦胧,既烂漫又苍茫,让我们觉得一下马就到了天上。</p> <p class="ql-block">返回沁多的路上,父亲放松缰绳,把走与跑的权利交给了日尕。日尕不想走,只想跑,它就像一支自动发射的箭,带着毛发的鸣响、风的唿哨,飞翔而去。但这次它不是飞向了父亲的目的地,而是飞向了自己的同类——一个庞大的骒马群。它的生命就在这一刻变成了一道雄性的灵光,凭借天地的根本、自然的精华所育成的疯魔之性,暴风雨一样来到了马群前。父亲跳下马背说:“你不知道我有事吗?怎么到这里来啦?”又一想,自己的事再重要,也比不过一匹马的生命延续,日尕除了飞溅汗沫,还应该飞溅宝贵的精血,飞溅子孙后代以及生命的未来。他上前拿掉了鞍鞯、缰绳、笼头以及嚼子,在它屁股上捶了一下:“去吧,需要时我叫你。”日尕感激地咴咴了几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就跑起来,轰隆一下钻进了马群。就像山崩水漫,风吹云飞,马群动荡起来,日尕的挑选开始了,它并不是见骒马就喜欢,它只喜欢年轻壮硕、矫健发情的,当它直起脖子左顾右盼,猎艳的目光扫来扫去时,许多够条件的漂亮的骒马便自动走过来,把那些瘦弱而自卑的骒马挤到后面去了。日尕甩头嘶鸣,然后扬起前蹄,直立而起,向着那些情欲缠绵的骒马,举起了自己辉煌挺拔的生命之根。求爱与征服在这一刻难分难解。</p> <p class="ql-block">雪朵大得出奇,就像无数白蝴蝶在风中滑翔、碰撞、争艳、斗奇。忽而又变了,深阔的天幕变成了一架偌大的织机,不停地摆动着,把羊毛一样的雪花瞬间拧成了线,又瞬间织成了氆氇,这是多大一块洁白的上等氆氇,任凭父亲肆意剪裁,然后缝制成世间需要的一切。寥廓无际的草原,织着白氆氇、铺着白氆氇的草原,可以沿着氆氇的经纬线走向远方的草原,正在寒风里歌唱。</p> <p class="ql-block">雪的飞翔正在加速,风急了,带着洪亮的嘶吼,原野上的骑影很快变成了雪人雪马,变成了属于荒雪自己的一景一物,行走显得更加孤独和凄凉,也更加吃力和缓慢,每迈出一步都意味着陷入,松软的厚雪和强劲的风都成了大自然的堵挡,即使像日尕这样矫健的马也不能自由行走了。而远处的狼嗥就像雪山大地送来的问候,温暖着父亲孤寒的心——在这寂静而苍茫的雪原上,毕竟行动的并不只是他和日尕,毕竟狼不会抛弃他,相反,它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接近他。</p> <p class="ql-block">雪还在下,白花花的牛奶还在下,下到地上就不是液体的牛奶了,是凝冻的酸奶,是提炼出的酥油,是结块的奶酪,是粘连在一起的洞隙密布的奶皮,是溶解后的曲拉。雪还在下,白花花的牛奶带着天上的芳香,不尽不绝地覆盖着草原,没有不白的地方,气度恢弘的冬天总是在告别的时段以最强劲的力量提醒人们牢牢记住它。</p> <p class="ql-block">云散了,雪霁了,风清日朗,没见过如此亮丽的天空,天上是照耀,地上也是照耀,金光和白光交融起来,组合成一种浅蓝色的坚硬的光芒弥漫而去。唯一需要的就是把辫起的头发散开,把盘起的头发放下来,耷拉在眼前,遮住强烈的日光和雪光。</p> <p class="ql-block">春天了,积雪的消融变得迅速起来,潮湿的土地散发着被蒸晒的气息,一层厚薄不匀的岚光飘逸在草原之上。太阳的脚步虚虚实实地踩踏着岚光的小路,留下了一串串蜂窝状的坑窝,延伸到远方,那是各个方向的远方,就像一张无规则的网。鲜洁的草色闪动着嫩黄的光泽,在风的摩擦中咝啦啦歌唱。</p> <p class="ql-block">风的抚摸似乎让草原的心情格外愉快,沙啦啦沙啦啦的。雪已经消尽的地面上,牧草鹅黄的嫩芽从枯根下面冒出来,害羞地瞧着天空和近旁。</p> <p class="ql-block">州府外的草原上,黑麦草的嫩芽柔和地延伸出一条条浅浅的绿线,铺了一地的狗舌草已经结出小小的蓓蕾,把藏不住的橙红一滴滴地露出来,在风中急速地抖颤着,报喜似的给春天缀上了缨穗。虽然冬天宏壮的荒凉依然盘踞在远方近处,但温暖和色彩已经不可遏制地诞生了。父亲的眼睛一亮,看到九尽草已经扒开僵硬的土壤,缠绕在阳光上,尽情地攀升着,好像瞬间就能长高长阔。太阳渐渐掉下去了,天空在深蓝的沉默里抓住了夜色,无边的寂静送来声声远方的鸦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