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雪山大地》精彩段落(一)

晓月秋风

<p class="ql-block">第一章 野马雪山</p><p class="ql-block">正是夏花盛放的季节,蕊红瓣白的点地梅左一片右一摊,像铺满了不规则的花地毯。一簇簇的红景天升起来,绿的花苞、红的花蕾、白的花瓣,恣意地烂漫着,不时地阻断着路,让人不得不绕来绕去。而在通往远处雪山的高地上,金灿灿的九星花漫作了河,开阔的河面上飞翔着四五只鹰,可以想见那儿的花海草浪里正在蹦跳着旱獭和野兔、雪貂和马鸡。一行人赶着牲畜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跋涉。</p> <p class="ql-block">沉默的才让则愈加沉默,他伫立在高地上,望着低洼地和大水的眼睛晶亮而明澈,如同冰雪的精灵在无边的寂静里放光。</p> <p class="ql-block">继续往前走,就是一片平坦的野苜蓿地,齐整的高度和均匀的翠绿让草浪失去了活泼的澜漪,像是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了。风也是平和的,轻柔地抚过脸颊,留下一丝凉爽和酥痒。</p> <p class="ql-block">已是中午,金灿灿的虎耳花盛开在黄河滩上,似乎既然是黄河,岸边就只能开黄花。阳光通过河水的吸收和折射变得柔软而稀疏,草色就像刻意讨好天空一样变成了湛蓝的汪洋,远远近近的山脉苍凉而超然。靠近阿尼琼贡的松林覆盖的山坡下,是一片依仗山形波荡起伏的白色旗阵,静谧而祥和。</p> <p class="ql-block">第二章 奔驰的草原</p><p class="ql-block">草原疯狂地延伸着,用辽阔嘲笑着马蹄,似乎马永远走不出草原,马终究会累死在它的辽阔里。马蹄也用不知疲倦的奔跑嘲笑着草原,似乎草原是不够踩踏的,踏着踏着就会踏没了。</p> <p class="ql-block">还没有形成河的溪流拉网一样窜来窜去,短浅的牧草以最丰富的营养显出妖媚的油绿,花有点奇怪,大大小小都带着一滴永不消失的露珠。大家席地而坐,抬眼望着高耸的雪峰和蓝到发紫的蓝天,迷恋地享受着夏天最后的晴热。</p> <p class="ql-block">绿的层次正在变化,半个月前山的苍绿、原的秀绿、河边的青绿变成了稀疏的绿、老去的绿、深沉的绿。有些花还在开,更多的却已经败落,结出些营养丰富的草籽来预示着地气的渐渐冰凉。</p> <p class="ql-block">第三章 藏袍与糌粑</p><p class="ql-block">乱纷纷的雪,闹哄哄的白色飞舞,风忽而呼呼地闷响,忽而日日地尖叫,不断伸出冰茬一样硬冷的爪子撕扯着人和马。</p> <p class="ql-block">日尕跑回来报信的那天,父亲正在上课。他听到马蹄在积雪中沙沙沙地响,听到连续几声嘶鸣就像撕裂云雾的雷声,急切而惊恐。</p> <p class="ql-block">第四章 回家</p><p class="ql-block">早晨的阳光以最新鲜的锋芒穿透了草原大地。风是忽东忽西的,清凉中带着刺骨的尖锐。朦胧的群山在左边,清晰的旷野在右边。勤劳的不惧严寒的鹰潇洒地盘旋着,连带着整个天空都潇洒起来。没有人烟的寂寞里,飘带似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保育院的姿影,看着就温暖美好的两顶大帐房就像坚实而古老的堡垒。</p> <p class="ql-block">我在我期望的生活里沉浸,享受着时而粗粝时而细腻的恩典般的时光,那种明亮而温馨的归宿感,那种在酥油的感染中心旷神怡的舒畅感,那种在蓝天白云下和所有生命共沐寒风,感觉自己已经冻成冰疙瘩后又迅速被帐房宠爱,被牛粪火怜惜,被酥油茶抚慰,被羊羔羔的小舌头舔热的幸福感,那种在泛滥着亲情的气氛里融化成每个人的一部分的存在感,就像从土地上长出了一片草,真实而自然,就像从草原上长出了一座山,不经意中就有了拔地而起的勇气和自信。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梅朵家过新年,并度过整整一个阳光灿烂的假期。</p> <p class="ql-block">夏日的烂漫一如既往地装扮着草原,绿色的起伏就像涌动的河,那是无与伦比的大河,是伟大的母性用来接纳生命的广阔的流淌。而在远方,黄昏正在把绵延的山脉烧成火海,呼啸而来的不是风,是火焰的余热和白天最后的温暖。</p> <p class="ql-block">夏季的花海、浩浩荡荡的姹紫嫣红里,隐藏着冬天的寒冷和冰雪掩盖不住的伤感。</p> <p class="ql-block">第五章 翻过那座山</p><p class="ql-block">苍茫的大地上,老人老马的背影踽踽而去,喜悦就像水光,闪闪烁烁地晕散在他和它的周身。</p> <p class="ql-block">他按照指点穿过了一片树林,立刻有湿漉漉的雾气扑面而来,再往前走,就看到绿色的汪洋镶嵌在天与山之间,明澈的夏瓦尼措平静得就像一片尘世之外的镜子,波光潋滟的崖壁下,几座碉房顺着山势阶梯而上。</p> <p class="ql-block">暗淡的光线里,几乎家徒四壁,除了炉灶和地毡,除了浓浓的羊肉味和酥油味,除了因不管不顾而散乱了一地的爱情。</p> <p class="ql-block">藏族人的语言很干净,即使愤怒到极致,骂人的话里也不会夹带生殖器和性交,更不会牵涉到对方的爹娘祖宗。</p><p class="ql-block">彭措的叔叔和那个牧人又跟父亲打起来。父亲宁肯鼻青脸肿,也不说半个“操”字。只是一遍遍的用藏族人的习惯语诗情画意的发泄着愤怒:让飞来的疾病缠住你的脖子吧,让你的不祥灵魂进入十八层层地狱吧,让来世的黑暗借着太阳的光亮吞掉你吧,让你长发飘飘的头上长出马犄角吧。父亲,马是没有犄角的。尽管怒不择言的父亲把牛犄角安在了马头上,却更加彻底地证明,他已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变形的藏族人了。</p> <p class="ql-block">草原花季的尾声里,日尕呼吸着最后的香气,轻快地奔跑着。均匀的绿色、大面积的起伏,从天边启程,走向另一个天边。太阳就像一把宝光四射的巨剑,哗哗地挥舞,风吹来,斑斓的风吹来;鸟飞过,洁白的鸟飞过。蓝色的穹顶下,所有的都在沐浴。</p> <p class="ql-block">日尕跑起来了。父亲甩动着缰绳说:“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能跑多久就跑多久,我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谁比你更懂得我啦。”日尕打着响鼻,回应着主人。一匹好马的本能告诉它:最快的速度一定不是闪电,狂躁永远是奔马致命的弱点,耐力的无穷才是快速接近远方的保证。它控制着力量的爆发,让肌肉的鼓动带着鸟鸣般的节奏,有力又不失均匀,而四蹄的摆动则像猎猎的旗幡,有疾云的自如,有快风的敏捷,云一直在飘,风一直在吹,除非父亲要求停下。</p> <p class="ql-block">已是黄昏,赤红在天边汹涌,像烧残了一堆堆的木头,城市灰烬似的散落着,山势从天际蔓延而来,带动着泛滥的风和污脏的云,用巨大的裂口包围着层层叠叠的建筑。</p> <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静,陵墓的冷雾带着天国般的诡秘,不合时宜的惊喜里,悲凉比原野还要苍茫。</p> <p class="ql-block">停了的雪又下起来,左一帘右一帘的雪瀑被风裹挟着,跌落在草原上,又让雪浪激溅而起。茫无际涯的白色、厚重的覆盖,让人觉得时间回去了,冰河期的地球就是这个样子的。</p> <p class="ql-block">第六章 心之途</p><p class="ql-block">卡车疾驰而行,却依然没有赶上大雪封路的速度。雪转眼就铺天盖地了,能听到雪花在空中飞翔的声音,能看到疾雪落地时在松软的覆雪中砸出的坑窝。上天的挥洒任性而残酷,白色堆积着,在我们面前竖起了一堵坚厚的墙,风在上面扫来扫去,留下无数动荡的网状痕迹。</p> <p class="ql-block">等我和梅朵挖好自己的雪窝子时,雪原上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呼噜声从地底下传上来,让积雪增加了一些无形的起伏。我们钻进去,互相依偎着躺下,谁也不说话,好像一出声两边的雪壁就会塌下来。我静静地躺着,打心底赞美着雪:你是恩赐的机遇,是这般及时这般温暖,是让夜晚变得如此柔美的信使。然后侧过身去,想亲她,却被她亲了一口。我触电似的浑身一抖,紧紧抱住了她。梅朵是我的,我拥有她就像拥有幸福本身,就像雪山之水在春风浩荡时流进了干旱的草原。梅朵,梅朵,以后我们就不能天天在一起啦,以后我们相隔那么远,多长时间才能见一面?以后我们还能这样吗,这样脸贴脸地呼吸对方的气息,吃掉对方的酥油味?我想我睡觉时有多少次是抱着梅朵的?我想以前的抱也许根本就不算抱,今天的抱才是第一次在爱情意义上的抱。我想我和梅朵手拉手走了这么久,怎么冲动却来得如此缓慢,直到今天才发现所有的以往都过于平</p><p class="ql-block">静——没有战栗与紧张,没有激昂与奔腾,也没有赤裸与撕裂。而现在,一切都有了,我有了,梅朵也有了——比我更快更澎湃地有了。我们的香梦持续到黎明。司机使用摇把发动汽车的声音惊醒了我们。我们爬出雪窝子一看,天空清亮了许多,雪雾飘到别处去了,就好像是为了我和梅朵,为了让野性的香艳盛放在雪原之上,才有了这场倏忽来倏忽去的拦路雪。</p> <p class="ql-block">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了一群披雪挂霜的牦牛冲着他们哞哞地叫,牦牛的中间是一群挤成一团的羊,有几只还在瑟瑟发抖。积雪中到处都是狼的爪印,却没有看到被咬倒的牲畜和血迹。父亲四下里走动着,忽听身后的日尕一声长嘶,前蹄一次次悬空而起,砰砰砰地敲打着大地。这是警告,狼就在附近。父亲把六个学生叫到一起,让他们不要乱动,自己忽地跳上了马背。日尕跑起来,朝着前面的雪冈奋勇而上,踢飞的雪粉就像又有了一场大雪。狼群出现了,就在雪冈那边,排成一个三角形的队阵,静静地瞩望着冈顶。队阵的中间横躺着它们的猎物,不是羊也不是牛,是一个人。父亲大吼一声,催马朝冈下冲去。他忘了害怕,他只要有日尕就想不起害怕。而日尕,儿马子的胆量加上对奔跑和踢打能力的自信,根本就没把十几只狼放在眼里。领头的狼皱起鼻子,龇出牙齿嚯嚯地叫着,突然转身,奔逃而去。众狼跟上了,夹着尾巴的姿影就像合成一股的流水,迅速消失在白色的岚光里。父亲下马,连滚带爬地来到那个人身边,摸摸撕裂的皮袍和满身的血,使劲摇了摇,好像还活着。他喊起来:“醒醒,你醒醒。”喊着便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才让州长啦,你怎么在这里?”更奇怪的是狼群,对那么多牛羊一个也没动,只把袭击的目标对准了人。从雪地上的擦痕看,他是被狼群拖到这里的,长长的拖痕上一直没有血,到了这里才有血,说明他不是被咬倒的,是冻僵的。狼群在拖拽之前,他就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狼以为雪冈后面是安全的,正准备吃掉他,父亲出现了。父亲让日尕卧下,把才让州长扶上马背,自己再骑上去,打马回到了牛羊的身边。</p> <p class="ql-block">秋风在父亲的头顶徐徐扫过,天蓝得有些疯狂,连云也丝丝缕缕变成了靛蓝的花絮。草原向雪山的怀抱延伸着,分不清是深沉还是倦怠,毕竟亮丽了整整一个夏天,盎然的生机也该收场,万花也该敛容了。日尕的奔跑踢飞了最后的花朵,草枝草叶无奈的哀号声在风中回荡,太阳忽忽地下降着,地面翘起来,像是要把一地忧伤而芜杂的秋景掀到天上去。就要到了,被淹没在大波浪的原野里的州府,正在一点点显现。要不是心里有许多沉甸甸的事,父亲真想在脚踏草浪的感觉里慢悠悠走过去,大地的坚实和牧草的柔软会让他变得跟牲畜一样自由散漫而无忧无虑。</p> <p class="ql-block">第七章 生别离</p><p class="ql-block">下雪了,好像比以往更亮更白,轻飏的粉末一跳一跳地落地,然后急速奔走,变成激扬的雪浪,重又卷回到天上。风呜呜地吹,满眼的皎洁就像一个个旋着涡流的深洞,吸引更多的雪花朝里面扑去。渐渐地,雪粉变成了雪珠,轻飏也变成了扫打,脸上手上不仅冷,还疼。</p> <p class="ql-block">生别离山的山口是个两山夹峙的通道,大约有两百米,穿过去后就慢慢开阔了,山脉渐渐朝后移动,虽然越往里地势越高,却平坦得如同水面,雪在上面描绘出一轮轮的涟漪,又像开了一朵朵雪莲花。</p> <p class="ql-block">晚霞如期而至,肆无忌惮的燃烧让雪野染满了凄红,落日的消逝带着悲伤的宁静,仿佛这里是独立于地球的一个地方,是另一个移动的星球,离人间越来越远了。</p> <p class="ql-block">涛声响亮得就像雷鸣,浪在河中恼怒地翻滚着,像蓦然伸出的一些大手不停地拍打着河面,结了冰的河滩上布满了石头,石头都是洁白无瑕的。</p> <p class="ql-block">新年和春节一过,就是真正的春天了。生别离山内,冰雪消融,到处都是流水的琤 、闪光的流淌,牧草就要出来了,远远地看,嫩黄浅绿正在从低往高慢慢涂抹,一天天厚起来,雪线开始后退,将从海拔四千米的地方退到五千米以上。不知在哪里度过了冬天的鸟儿飞临这里,用最好听的叫声呼唤着,但呼唤来的似乎并不是同伴,而是三五一群的白唇鹿和梅花鹿,是喜欢奔跑的漂亮的藏野驴。不时也有火狐狸和灰狼出现,跟麻风病人一样,猜忌地瞧着已经动起来的施工现场。</p> <p class="ql-block">正是草绿花艳的季节,随便打个滚,就能沾染满身的花香。蝴蝶和蜜蜂占领着花蕊,百灵和云雀飞上飞下,野兔的惊慌失措反而让草原变得更加安详,鹰在盘旋。对面山坡上的牲畜好像从来不回家,或者说吃到哪里,哪里就是家。</p> <p class="ql-block">梅朵来啦。星期天的阳光不再是死乞白赖的,金色、蓝色和白色的天就像重新组装、重新洗过了一样,结构和色彩都显得新颖别致了许多。</p> <p class="ql-block">草原黄一块白一块,厚厚的旧雪上,被阳光穿出的小窟窿就像铺了一张偌大的筛子,天上零星而懒散地飘着雪花,似乎都会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些小窟窿,眼看着积雪又变得光滑而匀称了。孤独的雪野跋涉让父亲有些害怕,他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动物,有鹿,有藏野驴,有藏羚羊,也有狼群。狼群一直跟踪着他,看着他走向有人居住的地方,住一夜,再走向新的人居之地。父亲在向所有遇到的牧人打听:角巴家的帐房在哪里?狼群跟了三天,父亲跋涉了三天,距离越来越近,只差二十多米了,都能听到狼群呵呵呵的喘息声。帐房,帐房,好不容易看到的帐房似乎就在前面,却又是遥不可及的,背风的山麓下,不断增厚的雪让他每走一步都得停一下。他估摸至少还得走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对狼群来说足够用来袭击并吃掉一个人。他杵着棍子,拔出了藏刀,回头看着分散开的狼群,突然坐下了,数了数,大大小小二十多只,叹口气说:“你们能不能不吃我?我是一个好人。”好像狼群是听话的,也跟他一样停下来,卧的卧,站的站,没有龇牙皱鼻的举动,也没有扑跳发生。安静的来临就像雪原本身,眼睛与眼睛的观察和对峙中,父亲又说了许多求情的话,狼群居然退了,而且很快,那只始终处在中间的壮狼一声嗥叫,撒腿就跑,所有的狼都跟着跑起来。父亲正在纳闷,就听一声沉重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是藏獒梅朵黑的声音,接着又是日尕的嘶鸣,是角巴的喊叫:“强巴啦。”父亲后来说,三天中狼群吃掉他的机会太多啦,但想象中的危险并没有发生,该来的恐惧始终没有到来。也许他并不是等来了救援,也许狼群根本就不想吃掉他,而是在护送他,因为只要它们跟着,别的狼群或者雪豹就不会再有企图了。</p> <p class="ql-block">第八章 拉加啰</p><p class="ql-block">当周吼叫着奔跑过来。父亲朝它扬扬手,它朝父亲扑来,看到父亲猛然一蹲,便从头上凌空而过,又转过身来,把前爪摁在了父亲身上。父亲抓着它的前爪,让它站起来,挠挠它的头毛,揪揪他披纷而下的鬣毛:“扎西德勒。”当周舔了一下父亲的脸,又朝角巴吼一声,算是问候,然后扑向了日尕,日尕玩笑似的身子一摆,尥起了蹶子。</p> <p class="ql-block">学校是他呕心沥血的结果,是他用自己的全部智慧凝结成的草原的未来,是无数个焦虑、郁闷、展望、欢喜的夜晚之后抬头看到的一片曙红,也是他自己的印证——他活过,做过,失败过,也成功过。</p> <p class="ql-block">母亲走向牧草茂盛的王子墓,内心的苍茫几乎要淹没山原的苍茫,苍茫的历史,苍茫的麻风病,有多少代多少人被这种怪异的病折磨而死,或者生不如死。</p> <p class="ql-block">母亲每天望着那些亟待医治的病人而无能为力,可又不能把自己的无力和无奈传染给别人,进进出出还得微笑,还得说些轻松愉快的话,什么都没干,却显得疲惫不堪,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病人。终于有一天她不再假装了,用一整天的独处和静坐宣告了她的失败。她怀疑自己的存在并毫不隐晦地告诉他们:药已经用完,我没有任何办法,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然而住院部的病人哪里都不想去,就想继续待着,毕竟冬天了,大雪纷飞,比起四面透风的帐房,牛粪火烘烤的房子温暖如春。接着就是藏历新年,住院部的病人,联合新老营地的所有人,来到医疗所的院子里,举办了篝火晚会。牛粪火燃烧起来,人们的情绪燃烧起来,烧没了过往的悲伤、恐惧、痛苦、死灭的感觉,烧没了对未来的担忧、对人生的诅咒,只有对新年的祝福与当下的快乐,只有歌唱、跳舞、互相的问候以及面向天空的呼喊:“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卡卓洛淘,卡卓洛淘。”“拉加啰,拉加啰。”母亲受到隆重的邀请,他们给她戴上洁白的哈达,围绕着她,把最潇洒的舞蹈和最美的歌声献给了她。母亲潸然泪下:原来他们并没有放弃生活,并没有被苦难打倒,并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快乐与期待——至少他们还会盼望下一个新年的到来,然后纵情歌唱和疯狂跳舞。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这里的麻风病人似乎都这样。而她,一个医生、一个健康人,竟不如这些疾病缠身的人更加乐观。母亲擦着眼泪唱起来跳起来。她把自己的歌声混同在大合唱里,把身影消失在集体舞中,轰轰轰的跺脚声、哗哗哗的摆动声、响彻云霄的男人和女人的合唱声:</p><p class="ql-block">我是阿尼玛卿雪山的尖顶,</p><p class="ql-block">太阳给我戴上闪耀的金冠;</p><p class="ql-block">我是满天星星最亮的一颗,黑夜给我穿上宝石的衣裳;</p><p class="ql-block">我是草原母亲健壮的孩子,</p><p class="ql-block">糌粑在眼前耸起一座座山;</p><p class="ql-block">我是雪水河滩的一泓温泉,</p><p class="ql-block">洗走了所有的所有的忧伤。</p> <p class="ql-block">洼地形同一个巨大的圆盘,结冰的河扭来扭去,似一条奋舞的龙直走山外,河两边尽是平整的滩地,扒开积雪,就能摸到虽然枯黄却依然丰厚的牧草。新营地在洼地中央,老营地在山麓那边,远远地看就像两个翘起的野牦牛头。倾斜的冲积扇托举着孤起的雪峰,莹洁的峰顶酷似一朵朝天盛开的花,阳光扑过去,在花瓣里照出了一道巨大的光柱,冲天而立。</p> <p class="ql-block">她的幽怨就像等待浇灌的花草,带着开放的空茫和无助的惆怅,带着对昙花一现的担忧和枯萎前的伤感:洛洛呀,我一等就是半年你知道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