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推文：荔枝熟了

诗乡歌海文化会馆

荔 枝 熟 了

文/阿福

七十年代，有一间铁匠铺，与我上的小学仅一路之隔。

在铁匠铺能听到学校的钟声，在学校也能听到打铁的声音。上课钟声响了，从铁匠铺跑进教室还来得及。

铁匠铺西南侧有一条长百来米的山沟，长满了荔枝树。

每年荔枝熟了，山沟里茂密的筷子般细的竹子都被齐刷刷砍掉，留下一排排刀尖似的竹头，从上往下看着实恐怖。熟透的荔枝掉沟里，都没人敢下去捡。

看铁匠师傅打铁有意思。虽然不清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看多了，就知道烧红的铁块凿开后，夹上钢板，浸入泥浆里冷却，再捞上来继续烧红击打，或打成刀，或打成锄头，或打成斧头。

每当上课听到打铁的声音，我就急切早点下课，跑去看师傅打铁。反正上课也听不懂老师讲什么，不如看师傅打铁，叮当叮当的，一块铁翻来覆去渐渐地被打成用具。

风厢唿哒唿哒的声音，师傅落锤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浑合交错，有急有缓，节奏悦耳。相比之下，上课的钟声就显得局促、紧张，催命似的。

我书包里的那把小刀，就是逃学后在铁匠铺用块边角料，自己锤打制成的。

那个年代，学生都向往加入“红小兵”，系上红领巾。我不是“红小兵”，从来没有过红领巾飘扬胸前。书包里放把小刀，兴许有点“革命小将”的感觉。那时候电影上的铁匠都是革命党、胜利者。

小学时，没听过有“书签”一说，同学们打开书本，常用笔作书签，而我用小刀。

我是左撇子， 打架、打球、写字都用左手，常受到同学们的冷眼和排斥。因此，老师特意安排听话的、成绩好的女同学和我同桌，并指定我坐在左边。坐在左边，不影响到同学，而我心里窃喜，考试偷看就更方便了。不给偷看，我就用小刀在桌上，轻轻地划一条“三八线”，若过线，就用小刀吓唬她。

有一次做完课间操回到教室，发现夹在书本的小刀不见了，急得我挨个同学追问。班长说是班主任收走了。

班主任刚从县城调来，扎着两条乌黑的麻花长辫子，不会说儋州话，用普通话教语文。当时多数老师用儋州话教书。听她的课有些费劲，知道她讲的是普通话，至于讲什么还是不完全明白。她上课点名，要求学生用普通话答“到”，我总是觉得有些同学是在喊“刀”。还好，她若是教算术的话，那“1、4、7、10”四个数字不知拖累多少同学。

因为喜欢看电影，普通话常用语我还是会讲一些。放学后，我鼓足勇气跑到班主任办公室，用半生熟的普通话直愣愣地说四个字：

“我要拿刀！”

班主任倏地站起来：“你还敢来拿刀？为什么上学带刀？”因为不知道用普通话该怎样说，我就用儋州话回她：

“用来玩的。”

她可能也没听懂，就吼起来：

“写字用左手，上课带小刀，像什么话啊！”

“像什么话啊”我没听懂，只顾耷拉着脑袋，看着脚趾，脚趾头使劲抠着拖鞋。

校园里吱吱喳喳放学回家的嘻闹声，从窗户飘进来，我轻瞥一眼班主任桌上的小刀，欲夺刀而逃。她窥察出我的心思，随手用点名簿盖住了小刀。这下完了，小刀是要不回来了。心想改天到铁匠铺再打一把吧，就索性说：“我不要了。”扭头就走。

刚走出几步，班主任把我叫住，像换一个人似的，口气缓和地说，你答应老师以后不再带刀上学，你就可以把刀拿回去。我知道她大概的意思，但不会用普通话回答，就点了点头。

放学路上，有同学问我刀拿回来了没？我摇了摇头没说话。回到家，我从算术作业本里，选不及格的一页撕下来裹着小刀，藏在墙砖的缝隙里。

此后不久，学校放农忙假，班主任带我们到农村体检劳动，下稻田向农民学插秧。快收工时，班主任忽然尖叫起来，边哭喊救命啊，边跑上田埂，瘫坐在那，同学们蜂拥过去。

一条蚂蟥死死地叮咬着班主任的小腿，血流不止，没人敢用手去抠下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小刀，顺着皮肤刮落蚂蟥。班主任这时才松了口气。看着我手里沾着血迹的小刀，班主任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她的眼光比上课时柔和多了。

荔枝熟的季节，铁匠铺的荔枝比其它地方的要晚熟，但果大肉甜。远远望去，簇拥一起的荔枝，像铁匠铺的炉火一样烧红了半边天。

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没有什么吃的，肚子饿得慌，就想到铁匠铺的荔枝。

荔枝是集体所有，荔枝熟了，就得有人看守。负责看守的是谁见谁怕的“黑爸”。他身材矮小，略有驼背，右脸长一大块黑斑，随身携带一把勾刀，刀背暗黑，刀刃雪亮。常年穿一套黑色衣服，戴一顶竹编斗笠，遮住半个脸，很少看到他的眼睛。走路时头也不抬，背着手拿刀，小碎步倒弄得挺快。话不多，坐在铁匠铺也很少与他人搭讪，头总是朝向那片荔枝。

师傅说，他那把勾刀就是在这间铁匠铺打的。

那天，在铁匠铺转了一圈，没见到他。于是，我就爬上一颗荔枝树，吃半饱之后，还装满两边裤兜。当准备下树时，却看到“黑爸”倚靠在树头，勾刀横压在我人字拖鞋上。下树肯定被抓住，我干脆蹲坐在树叉上等他离开。

他一口一口地吐着旱烟，一声不吭。

铁匠铺那边叮当叮当的击打声，此时不悦耳了，反而加速我的心跳。过了一会儿，学校那边传来了上课的钟声，“黑爸”对着荔枝树拧碎了烟头，朝上看。我假装没看到他，蜷缩在树叉。

学校下午第一节课的下课钟声响了，他还站在原地。

我朝着学校方向着急地望去，忽然发现有一条向下弯曲的树枝伸向山沟。我悄悄的向树枝爬去，没料到裤兜掉下几颗荔枝，惊动了他。

我摸了一下裤兜，小刀还在。

顾不了那么多，我快速顺着树枝滑下山沟，左手不自觉地掏出小刀，拔脚就跑。

刀壮胆，跑得快。

尖尖的密密麻麻的竹头，似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我踮着脚尖在竹头间边蹦边跑。

“砍你死，砍你死……”

“黑爸”追赶声越来越逼近，脚后跟总感觉有勾刀左右横劈的风声，我越跑越快，跑的像飞一样，又像是飞起来跑。

快跑出山沟时，一把勾刀嗖地从我头顶飞落眼前。看到勾刀，我先是一怔，然后转过身去看“黑爸”。他坐在沟边喘着粗气，那顶斗笠不见了，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深陷在高耸的眉骨下，黑黑的。

我捡起他的勾刀飞快地跑出山沟。边跑边回头看，“黑爸”渐渐模糊成绿草中的黑影。

惊魂未定，不能去学校上课了。

回到家，父亲问怎么放学那么早，我如实告诉遇到的事。父亲看见我没受伤，就微微一笑：

“那你也不能把人家的勾刀捡回家呀。”

我说：“捡到勾刀，我就不怕了。”

接着，父亲催促我尽快把勾刀还给人家。

第二天上学，我偷偷地把勾刀放在那棵荔枝树旁，刚转身要走，“黑爸”一把拽住我的书包：

“还想跑吗？”

天啊，眼前像有一张黑网扑过来，我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回了一句：

“不跑了。”

“你站着，别跑。”说完，“黑爸”上树摘下一串荔枝放进我的书包，并叮嘱：“以后想吃就跟我讲，不要偷。”

后来，我才知道事发当晚，父亲就找“黑爸”赔不是了。

编辑：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