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爷的故事

汤志俭

<p class="ql-block">  5月15日那天去听了著名的郦波教授关于中华文明的文明特性的讲座,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姥爷,其实每次在电视上看中国诗词大会节目就会想起姥爷,因为姥爷留给我了一本凭记忆手写的唐宋诗词注解。非常珍贵。</p> <p class="ql-block">  我的姥爷叫冯祥辅,江苏东台人,这张照片应该是1979年照的,当时他应该有86岁啦。早年当过私塾老师,后期还当过小学校长。在我们家和我们共同生活有十多年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大概是1968年左右吧,姥爷和外婆原来在南通生活,因为中风卧床,外婆无力照顾,他们的儿女们商量后决定送到我们家,我们当时在武汉,医疗条件应该比南通好一点,再加上武汉还有小姨一家,当时好像是用担架抬回来的。我还在上小学,开始怎么治疗的搞不懂,只记得当时小姨夫找了个部队的医生,每天上门给他针灸,扎完针再做艾灸,医生教我们在他画的穴位上用艾条灸15分钟,第一次就把姥爷的腿上烫了个泡……。当时好像是暑假,我们天天都要做的事情,还要帮他煎中药,除了这个还有就是给他倒尿壶和便盆,家里有洗手间,也还方便。我们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咋样,因为父亲就是榜样。</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1940年参加革命,经历过抗战和解放战争,还是新中国第一代海军,后转业到武汉煤炭设计院。据父亲说他的小学就是私塾,学的就是孔孟文章,山东人对孔子的礼贤忠孝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给姥爷洗澡擦身接便盆基本都是父亲做的,后来还学会了给姥爷理发剃须,当然有时也会让姥爷脸上挂点彩。而当时正是文革期间,父亲的日子并不好过,不是被批斗就是在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姥爷很快就站立起来了,生活上也基本可以自理了。再后来还可以做饭,煮面条什么的。当时生活物质还要计划,姥爷因为中过风从此不吃肉类,只吃鱼和蛋,不吃猪油,所以大人们想尽办法给弄点香油,这也就是他煮面条的时候放一点。(我们一般放猪油)我们几个孩子都已经习惯吃任何东西都是让姥爷先吃,最好的也是让给姥爷。</p><p class="ql-block"> 1970年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广东乐昌坪石镇,那边有一个煤矿勘探设计院,第二年年初我们全家也搬过去了。坪石是个山镇,山多,镇上只有卫生院,医疗条件无法跟武汉比,更何况单位在镇子的河对岸,只有一座人行吊桥相通,所以姥爷留在小姨家,大概过了半年,姥爷还是要求住我们家,可能还是跟我们习惯一些吧。那时我和姐姐上初中了,还有两个妹妹也上小学了。所以父母申请了大一点的房子,是个独栋带客厅的四居室,出门就看见对面的金鸡岭。就是没有厕所,附近只有一个很简陋的公厕。厨房后门外有个自来水池,下面是个坡地,父亲带领我们开垦坡地种菜,在菜地中间挖了一个坑,把水池的排水引到坑里,主要是方便姥爷倒尿壶洗尿壶,坑里的积水可以浇菜,又在菜地的篱笆边留了一快地方铺上煤灰,姥爷每次的大便倒在煤灰上再盖上煤灰沤肥,这样白天姥爷大小便都由他自己去倒自己洗。我们种豆角茄子辣椒青菜还有韭菜等,还种红薯玉米,我们还养了鸡和鸭子,鸡下10来个就要抱窝,鸭子早出晚归每天都下蛋,总的来说这样的生活我姥爷很喜欢,菜和蛋不用买,还腌咸蛋,做咸菜酸菜。</p><p class="ql-block"> 姥爷每天看报纸杂志,对一些新鲜事情很感兴趣,在武汉的时候兴起过一阵子打鸡血可以强身健体,可惜搞不到公鸡,不然姥爷一定会试。后来又兴喝自来水治病,说是每天早上起来先喝7杯自来水,姥爷就试了,第一天还好,第二天有点拉肚子,第三天就是喷泄,裤子来不及脱就拉了一地,我妈一边埋怨一边收拾,我爹赶紧找医务室的医生开药,姥爷过后自嘲给我们讲了一个笑话,大意是一个穷书生收到邻居的请帖,年初三吃喜宴,他请帖还没完全抽出来,以为是初一,结果初一邻居家没有动静,再去看帖子,又没有完全抽出来,以为是初二,想着明天就有大餐今天就不吃了,喝点凉水顶一下,初二邻居家还是没动静,又回家看帖子,这下完全抽出来原来是初三,就又喝了点凉水不吃饭,到了初三去赴宴,喝了两天凉水再胡吃海塞,还没回到家就拉裤子了。还即兴做了一首打油诗,我们就记得最后一句:忙去开门来不及——两腿。我们还用这句话来笑姥爷,姥爷也不生气,就做个鬼脸。姥爷就是这么幽默的人。姥爷应该是满腹诗书,当时的形势他从不表露,我们只知道他没有不认识的字,没有不知道的成语和典故,他说话带着浓厚的江苏东台并夹着南通口音,我们就学他,知道现在我们还经常用他的东台口头语。</p><p class="ql-block"> 在坪石他又在报纸上看到一种健身方法——甩手疗法,他又试试,这一试终身收益。他的腿脚一直不太利索,就站在床边甩,先试试500下,然后慢慢增加,一次加猛了,一下到了2000下,结果腿疼到站不起来,找来医生看了看说没有大碍,休息一下就好了,第二天他很快就站起来了,慢慢腿脚轻松了很多,这一疗法他一直坚持到最后。</p><p class="ql-block"> 1974年初父母的单位又迁到广州嘉禾,住在单位安置的平房,一排平房有几户人家,因为不在市区内,地方还是比较大,就是没有卫生间,公厕还离得比较远,姥爷自己是无法上去公厕的,那时我已经高中毕业了,提着尿壶去公厕觉得很丢人,因为那是男人用的东西,而且要经过两排平房,所以一大早我父亲上厕所的时候带过去,但是倒便盆或者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这活我们还是要干。在这里不能种菜了,我们在门前种了一架葡萄,还种了米蕉,木瓜和黄皮,门前还种花,种什么都长得很好。姥爷白天就坐在葡萄架下看报纸,像个守护神。那张照片就是坐在香蕉树前拍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姥爷生活大多能自理,洗澡只要烧好水放上一把木椅就可以自己完成了,我们会经常帮他搓背,理发剃须还是由我父亲帮忙,他也自己洗衣服,但是洗不干净,所以我们要经常帮他重新洗,那时候做这些事都是理所当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应该是1974年秋天,那时的文革氛围还很浓,一会批林批孔,一会批邓,有人要批三字经,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三字经的完整内容,不知道谁想起问我姥爷,姥爷就背给他们听,马上有人拿来笔和纸,姥爷就提笔一气写完,怕别人事后算账,还特意写上“批判用”。结果第二天有人拿着宣纸和笔墨要求再写,最后好像那一个星期都有人让他写,原来都是来求字收藏的。</p><p class="ql-block"> 我们突然发现姥爷能背这么多东西,就问他还会背啥,他说唐宋诗词几百首,我赶紧找来当时挺时兴塑料包皮的日记本,要他写给我,他用抓毛笔的手势写钢笔字,中过风的手不如从前,但写的字现在看还是觉得遒劲有力,笔法流畅。1975年我参加工作去了广东连县(现在叫连州市)地质队。1976年去南海物测大队培训学习,那时候虽然没有放开对古文诗词的禁锢,但也有人会拿出一些曾经被批判的书籍传看,我在宿舍门口翻看这本宝贝,被住在我们隔壁宿舍的一位工程师(我们那时都叫师傅)看见了,一定要借去看看,我胆战心惊怕被揭发什么的,他说他太喜欢这个字体,要去临摹,后来干脆不还了,说要好好珍藏,以后他的字就像这方面发展,见我面有难色,他说你赶紧去买个好一点的本子,让你姥爷继续写,还叮嘱要买硬皮本,不要买这种塑料皮的。(想想当时还是年轻容易被骗😄)</p> <p class="ql-block">  休息回家第一时间就是到百货商店买了这本硬皮抄,姥爷一看这么漂亮的本子,很高兴,那得好好写。为此专门写了序。</p> <p class="ql-block">  可以看出这个序很有时代特色。</p><p class="ql-block"> 为了写好,尤其是有些诗词的字句会有记忆偏差,姥爷会先在废报纸上打稿,毕竟当时已经是80多岁了,那段时间我每周都回家,确实看到有的诗词会空缺几个字,说还得再想想。就在这时我们培训班同桌在她的老乡家借到一本唐诗三百首,我磨破嘴皮说借来看看,那时候谁找到一本书,都想办法借着看,有时时间有限就连夜看。这次这本唐诗三百首好像时间是两天,因为我想拿回家给姥爷看看,说不定能提示他。正好是周六立刻买票回家,把这本书给姥爷看,姥爷欣喜不已,我告诉他赶紧看明天回班里就得带走。第二天姥爷说最好放一个星期,下个星期再带回去,这样他会有想起更多的诗词。我真不忍心拿走,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弄坏了。空着手回到班里,同桌说到期了还书,我不得不告诉她借给姥爷了,结果她不依不饶,就怕外借的书给他的老乡造成麻烦。好不容易到周末赶紧回去看看姥爷的成果,再把书带回去。姥爷说有了这本书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从头到尾看一遍就基本都想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从姥爷写序开始,时间是1976年2月16日,这个本子完成应该是1977年8月以后,他没有最后落款。最后一首唐诗是杜甫的乐府诗《丽人行》。这时候他的书法更平稳更有力度,语句也真实地反映了他对诗词原文的理解。不像前面总是要加一句口号似的批判。后来他也跟我说:“上了四人帮的当”。</p> <p class="ql-block">  写完最后一首诗,还有一些空页,姥爷摘抄了两篇文章,当时看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再看感触颇多。也就是这两篇文章我推断出他完稿的时间应该是1977年的上半年。这两篇文章一是日本每日新闻驻北京记者中野谦二写的“外国记者看到的南昌市”。当时是改革开放初期,很多外国友人和记者到中国采访或者参观,想了解中国了解中国共产党,这个记者团是在外交部的安排下访问了南昌,参观了八一纪念馆和其他革命展览馆,感受到半个世纪以来的革命传统仍在继承中。文中提到本来要去井冈山,因为准备庆祝南昌起义50周年,正在修路扩路,距南昌三百多里山路将会更通畅,而当时正好几天暴雨,为了安全起见没有安排记者团去井冈山。但也安排参观了南昌市其他学校和工厂。姥爷为什么会专门摘抄这篇文章呢?我感觉外国记者想搞明白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中国军队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怎么走到今天,这也是他想明白的问题。第二篇文章是记者团参观庐山,内容也大致相同。</p><p class="ql-block"> 其实姥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对待很多问题他是看得很明白的,真的是看破不说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这两篇文章之后,姥爷在剩余的空页又抄写的陈毅的诗,那时,陈毅的诗还没有出书,但是报纸上好像每天都刊登,我记得我也抄过。姥爷告诉我,他很喜欢陈毅的诗。说实在那时我们在文学方面荒漠太久了。一发现有好的诗歌和文章都争相传抄,抄写了不少东西。</p> <p class="ql-block">  我参加工作在地质队,很多事情都是比我小五岁的大妹妹接替,记得她第一次写信给我就说,我们走了家里多了很多活……,后来母亲身体不太好,还请了我大姨过来帮忙照顾姥爷一段时间。1978年我大妹参加高考上了华中师范大学,1979年我上了电大又回到家里。三年后毕业又回到地质队,直到1984年才调回广州在当时的子弟学校当老师。随着姥爷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尤其是后来搬进楼房(其实也住在一楼),只是有了洗手间,但姥爷从此再也没有出过门。他住的房间是家里最大最亮堂的,离洗手间最近。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看报纸,或者看着窗外是姥爷留给我的最深映像。当时的广州嘉禾还属于郊区,去广州市区并不是很方便,但是我们家每一个人只要去市区都会给姥爷买各种点心或礼物,这已经成为我们的习惯,姥爷没有几颗牙齿了,他最喜欢的就是合桃酥,他的房间有一个饼干桶,那里面从来没有空过。不过姥爷是个很自律的人,每餐定时定量,坚持不吃猪肉一直到最后。</p><p class="ql-block"> 后来姥爷一次感冒就引起肺炎,每天医生过来给他打点滴,肺炎好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他坚持在床上锻炼了一段时间,似乎好了一点,但后来还是不行了,最后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每天喂水喂饭还好,最艰难的是换洗尿布(那时还没有纸尿布),我记得我姐在家休产假,给姥爷洗下身就把我支开,因为我还没有结婚,说实在那时家里经常是臭气熏天一团糟。但是全家都齐心协力照顾姥爷,就是我们看着他一点点虚弱,特别无助,我妈老是叫医生过来看看,问能不能再打点什么针,医生说油灯都耗尽了,身体各方面都衰竭了,没有办法了。大约卧床半年后去世。应该是1985年的春天。享年92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