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

罗斌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夜幕下的黄泥江电站工地一派繁忙,灯火璀璨。千百盏施工用的各色灯光把整个工地照如白昼,似天上的银河,繁星点点。星光下的工人们忙碌而有序地在片片灯光中穿行,他们是勤劳而坚定的,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一定要在11月中旬贯穿引水导流洞,确保截流成功。轰鸣的机器声与江水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回荡在山谷。变幻的灯光,隆隆作响的机械,穿梭的车辆,忙碌的人群,使工地成了夜晚的舞台,喧嚣而充满魅力,构成了独特的夜景。</p><p class="ql-block"> 在牛洞脚指挥部旁一间简陋的宿舍里,郑光明看着桔黄色灯光下那张雪白的信笺,他的脸色与纸张一样苍白,心情跌到了冰点。纸上的文字娟秀而遒劲,字里行间都是 "命令" 和 "必须"式的口吻,没有半点征求和商量的余地。这封信是他未来的丈母娘余杭今天托人从省城捎来的,之所以不邮寄,是怕山高路远,耽误了时间,可想而知"丈母娘"急切的心情。信的内容很简单:让他三天内到省城家里,商议关于他调回省城工作的事宜,如找借口或延误,后果自负。</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心里清楚,说是商议,其实就是让他作出选择和决定:要么同意调回省城,与她女儿张淑芳完婚;要么留在水电工地,与她女儿就此划句号,分道扬镳,各走独木桥与阳光道。</p><p class="ql-block"> 他深知“丈母娘”余杭的脾气和性格:几十年的军人生涯,铸就了她刚强、倔犟、武断,说一不二的个性,任何事只要她拿定主意,谁都改变不了。何况张淑芳的父亲,一个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走过来的老军人,在遭受了"文革"催残,加上打日本鬼子时留下的旧伤复发,刚平反不久就撒手人寰,无疑对"丈母娘"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张淑芳是她的独苗,在张淑芳上面本有两个孩子,都因战争年代,南征北战,条件艰苦,缺医少药,一个流产,一个夭折于襁褓之中。余杭把全部的希望和幸福都寄托在女儿和未来的女婿身上。这些郑光明是心知肚明的,也是能理解的。</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黄泥江——一条蜿蜒奔腾的江河,千百年来桀骜不驯地流淌在云贵高原上,穿行于深山峡谷之中,无拘无束,无羁无绊,生生不息。今天,英雄的水电儿女在祖国一声令下,要给这条脱缰的 "野马" 系上缰绳 ,安上辔头,造福人类。让这条古老的长河发光发热一一兴建黄泥江水电站。</p><p class="ql-block"> 黄泥江电站,位于云贵两省交界的深山峡谷中,1957年开始初步规划,1981年国家批准建设装机容量60万千瓦的水利发电工程,是我国“六五"和"七五"期间的重点工程项目,是中国第一个面向国际公开招标和利用世界银行贷款,引进国外先进设备和技术建设的电站,被誉为中国水电建设工程对外开放的“窗口"。</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1982年春,从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毕业后,赶上了这个好时代,并参与了这个宏伟的工程,现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截流工程——贯穿导流洞,夜以继日的工作。</p><p class="ql-block"> 夜已深,半轮月亮若隐若现地在空中游荡。工地作业的机器喧嚣声,时隐时现地打破这沉寂的群山和夜空。</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没有半丝睡意,双目炯炯地盯着墙上的日历,沉重地撕下了1985年9月28日这张薄纸,明天就是29日,新的一天就要来临,他的心情显得更加沉重。他知道每撕下一页,就意味着离截流的日子逼近一天, 然而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工人们已是不分昼夜三班倒地奋战在导流洞里,连副局长兼总指挥长申茂林都背着被窝,拎着锅、碗住在了洞里,成了“山顶洞人"。大家舍命忘我的奋战,就是要按期完成截流任务。江河截流是整个电站建设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如不能按期完成,将影响后续工程,延误整个电站建设的工期,给国家经济建设带来巨大的损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郑光明作为主管技术的一员深知任务的紧迫性和重要性。 就在他这只"箭"按在弦上的时候,接到了"丈母娘"的"圣旨"。</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1973年秋,郑光明高中毕业,告别生活了十七年的省城,与几十个青年一起上山下乡到贵州兴义县多依河公社水寨大队的一个布依族村落,当上了名副其实的"知识青年"。张淑芳也是其中一员。此时她的父母还在农场"改造",家里已是落锁闭户,空无一人。农村的生活是艰苦而枯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与贫下中农同工同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与张淑芳虽在同一个知青点,在同一片蓝天下生活劳作,但并无过多的相往和交集。在郑光明眼里,张淑芳算是个美人: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不胖不瘦的身段,一双迷人的丹凤眼秋水横波,灵动而深邃,一笑起来面靥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在心里暗暗地给张淑芳打了90分。而在张淑芳的印象里,郑光明除了1.83米的身高,皮肤黝黑,性格内向,不擅言语外并无过多的了解。倒是这个黑大个有二只大实木箱让她有些好奇:知青一般都是一人一只,装些必需的生活日常用品,而他却带有二个,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俩相爱的缘起张淑芳至今想起都觉得面红耳赤而害臊。那是1974年的夏天,知青点烧火煮饭用的引火的干松毛已尽,轮到值日的张淑芳背上背篓,拿上竹筢,来到3里外的松毛山,松毛山脚下是一个稀有人来,不大不小的水库。当张淑芳把装满干松毛的背篓背上,正准备往回走时,忽然传来阵阵悦耳动听的声音,屏气凝神,定耳一听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旋律:"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千古传颂生生爱,山伯永恋祝英台……" 这久违的旋律,这生离死别的爱恋 ,这催人泪下的千古绝唱,张淑芳再熟悉不过了。她出生高干家庭,父母都是打过日本鬼子的老八路,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和艺术熏陶,拉得一手好的小提琴,尤其是陈钢、何占豪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更是触动她灵魂的所爱之及,听了不下上百遍,每一个音符她都能流利地背下来,唱出来……</p><p class="ql-block"> 如泣如诉的旋律在山谷飘荡,生离死别的故事在青山四周弥漫,缠绵悱恻的情侣化作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齐飞.....张淑芳的心碎了,魂化了,双脚不由自主地朝着声源的方向缓缓移去。</p><p class="ql-block"> 透过密密的松针,张淑芳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伫立在水库偏僻一隅的地方。那雄健的肌肉,颀长的身材,挂满水珠的古铜色皮肤,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幅富有历史韵味的油画,浑身凝聚着一种沉淀和传承,是那样充满生命的活力。他面朝静静的水面,上下颌在轻轻地嗫动,声音就是从嘴里的那片树叶里发出来的:清脆、悠长、哀婉……尽管这个身影背对着她,张淑芳还是从那熟悉的背影里认出是郑光明。霎时,张淑芳面颊儿绯红,心跳加快,一种尴尬和羞耻感涌上心头,她怕被郑光明发现,更怕被附近其他人看见,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茂密的森林里。</p><p class="ql-block"> 秋天的布依族寨子,是一片金黄的画卷,是悠悠岁月的诗意流淌。微风轻拂,夹杂着田野里的瓜果和稻花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在这丰收的季节里。</p><p class="ql-block"> 张淑芳决定在这丰收的季节,也要收获自己的爱情。</p><p class="ql-block"> 她自"偷"听了树叶吹奏的《梁祝》;“偷”看了古铜色的皮肤后,几个月来,一颗暗恋的种子就在心底萌动、发芽,欲罢不能。每每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凄美哀婉的旋律,就是那健硕发达的肌肉,就是那雕塑一样的身躯……</p><p class="ql-block"> 不愧是将军的后代,不愧身上流淌着军人血液的张淑芳,像她母亲一样:敢爱敢恨,果敢杀伐。</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今天晚饭后在松毛山一见,勿缺。张淑芳即日。” 张淑芳把写好的字条塞进一个窝窝头里,大大方方地递给郑光明,并深情地看了他一眼。</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甜美温馨的夜晚,张淑芳靠着大松树,谛听着每一个轻微的响动,哪怕是一片树叶落在地上的声音,都会引起她窒息般的悸动一一她在等他,她在寻找那个古铜色的身影。是他,是他的身影,是他的脚步声!来了,透过浓重夜色,她依然可以隔得很远就看见朝她走来了。他也看到她在那里等他,美得像一株含苞欲放的山茶花。</p><p class="ql-block"> 柔和的月光,像甜蜜的梦,像多情的诗,洒在青山上,洒在水面上,洒在松枝上,又斑斑驳驳地洒在松树下的一对人儿身上。一直悄悄伏在草丛中的野花看见了,羞涩地闭上了花蕊。嫦娥看见没有,不知道。只见那月光更柔和,像梦一样甜蜜,诗一样多情了。青春的少男少女像遭遇了强劲的春风,幸福之花在他们脸上倏然绽放,花朵上还带有几颗晶莹露珠。</p><p class="ql-block"> 两片飘零的树叶落在了一起,两叶汪洋里的扁舟结伴游弋,两颗燃烧跳动的心彼此相印,两个青春年少的生命相互支撑前行。</p><p class="ql-block"> 农忙季节后的冬月,农村显得较清闲,辛勤劳作的人们都在休养生息,这是他们最舒心、最惬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张淑芳每天都甜甜蜜蜜的,总有说不完的话。 一天,在散步时,郑光明问张淑芳。"淑芳,今后有什么打算?" </p><p class="ql-block"> "你指哪方面?"张淑芳反问。</p><p class="ql-block"> "当然是指将来的出路。"</p><p class="ql-block"> "将来?"张淑芳若有所思却又满眼的茫然。</p><p class="ql-block"> “我觉得这样蹉跎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们这么年轻,应该有理想,有追求,多学点文化知识,将来肯定用得上。"</p><p class="ql-block"> "可现在学的再多有什么用?天天修地球,何日是个头?"</p><p class="ql-block"> "不!我始终相信文化知识总有一天会用得上,国家不会一直就这样下去,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p><p class="ql-block"> 张淑芳认同地点点头:"那你有什么具体想法?"</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见淑芳赞同他的想法,欣喜之余认真地说道:"其实在来这之前,我就做好了打算,边劳动边学习,无论在农村多少年,都决不懈怠,我把中学五年的教材和课本都带来了,就是怕荒废了学业,这一年来我都在努力地学习。"</p><p class="ql-block"> 张淑芳此时才明白郑光明为什么带有二只大木箱了。原来是早有计划,早有准备。她用敬佩而又怜爱的目光,含情脉脉地看着郑光明,牙齿咬着下嘴唇点点头:“我竭力支持你!"</p><p class="ql-block"> "不是支持, 而是我俩共同学习。"</p><p class="ql-block"> 张淑芳思忖片刻后,便使劲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p><p class="ql-block"> 自此,这对相爱的年轻人,把劳作之余的时间全部倾心于学习上。他们互相鼓励,互相帮扶,相依为命,花开花又落,月缺月又圆,从春走到冬,又从冬走到春。</p><p class="ql-block"> 他们的爱情没有惊世骇俗的经历,没有腾挪跌宕,扣人心弦的故事,没有英雄救美的电视剧情节。他们的爱情很平凡,就像日出日落,春夏秋冬更迭一样,顺其自然。也没有海誓山盟,多少海誓山盟最后都成了笑话。他们只有朝夕相伴,白天劳动,晚上学习,不离不弃,都把对方视为生命的唯一。他们的相爱是真诚的,真诚得如甘甜的泉水,清澈见底;真诚得像山间开满的鲜花,鲜艳而自然。他们的爱情又是纯洁的,纯洁得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没有瑕疵;像雪一样,清新脱俗。</p><p class="ql-block"> 1977年冬,一声春雷响彻神州大地:全国高校恢复招生考试,废弃过去上大学的保送推荐制。郑光明、张淑芳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三年多一千多天地辛勤付出,终于开花结果了。他俩以优异的成绩,被“武汉水利电力学院的水力发电工程"专业录取。之所以报读这所学校这个专业,郑光明在贵州农村生活劳动的这四年多,亲身体会了农业、农村、农民因缺电而带来的生产力低下,生活困苦的窘况,凡是需要动力的生产和生活,几乎都是靠人和牲口完成。他忘不了与一头毛驴拉了四年磨的日子;忘不了煤油灯下夜读的一千多个夜晚;忘不了村前小河上的木桥,因缺乏照明村民落水的情景;忘不了老村长临终前,含泪拉着他的手,说光明啊光明,希望你像你的名字一样,早日给我们村寨带来光明的嘱托。郑光明每每想起这些,心里就阵阵隐痛和酸楚,他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青春和知识,给村村寨寨带来光明,让千百年来的千百万人走出黑暗,把他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过上幸福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后,郑光明毅然决然地选择分配到水电xx局工作,当得知正在兴建的黄泥江电站就在他下乡的所在地时,兴奋之余又申请到电站工地第一线。</p><p class="ql-block"> 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拨乱反正开始。 1980年,张淑芳的父母得到平反昭雪,不久父亲病逝,母亲余杭恢复工作,任省军区政治部主任。 张淑芳大学毕业后,本想随郑光明一起投身到水电建设事业中,但母亲竭力要她到身边陪伴。张淑芳考虑到母亲这么多年与她的分离和身心受到的折磨催残,现在又形单影只,孑然一人很需要她的陪伴和照顾,只好随了母亲的意愿,分配到省城西南工学院工作,当了一名大学助教。</p><p class="ql-block"> 工作三年来,郑光明、张淑芳的生活是充实而忙碌,快乐又惬意的。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和做不完的事。一到寒暑假张淑芳都会到电站工地探望郑光明,听他讲些有趣的事。</p><p class="ql-block"> 在一次寒假里,吃晚饭时,郑光明对她说:"淑芳,今天真有意思,日本大成公司东京总部的专家组下来检查工作,他们走到一个二层小楼时,看楼顶有七、八个男男女女机关工作人员在若无其事地坐着,便问翻译,他们在干什么?翻译一看,明白这些人是在晒太阳,闲聊。但又不能如实告诉日本人,便说他们在开会。日本人还竖起大姆指‘哟西,哟西'地称赞!"</p><p class="ql-block"> 张淑芳听罢,笑得直喷饭,并说这些人应该批评,要注意自身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在省城过年,余杭问郑光明:"小郑啊,听说你们这个电站是国际招标,还有日本人参与?"</p><p class="ql-block"> “是的,不仅有日本人还有挪威、德国等其它几个国家。"</p><p class="ql-block"> "噢,说说你的看法和感想,尤其是对日本人。”</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日本人的管理方式科学,效率较高,工艺作风严谨。"</p><p class="ql-block"> “哦—— 譬如说……” 余杭看着这个才貌双全的准女婿,似乎饶有兴趣地想听他讲下去。</p><p class="ql-block"> “譬如说,有一次,日本大成公司聘用的一名工人在一块价格昂贵的钢板上吐了一口痰,日本人不准擦去,而是找了一个与口痰直径一样大的钻头,在有痰的位置上把钢板钻掉,并解聘了这名工人。"</p><p class="ql-block"> "我就知道,小鬼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余杭气愤地感慨道。 </p><p class="ql-block"> "妈——,这是要让我们中国人改掉这种陋习,屏弃野蛮的工作作风,养成严谨规范的工作习惯。" 张淑芳帮腔解释。</p><p class="ql-block"> "什么科学,什么规范,什么严谨,我看是欺负咱们中国人, 一块好好的钢板,吐了口痰,揩去不就行了,还要钻掉,大可不必嘛,这不是给咱中国人难堪么?"</p><p class="ql-block"> "那下次再发生呢?" 张淑芳说完瞟了母亲一眼。</p><p class="ql-block"> "我不是说工人的行为是对的,对这种现象可以批评教育,下不为例嘛,这小鬼子就是没有人性!“</p><p class="ql-block"> “妈,不是这样的,您……" 张淑芳话还没有说完,余杭就用手势打断她,并说:"不要讲了,我就是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抛开民族大义不说,不要忘记了,现在我身上还有他们留给我的`纪念'呢!"</p><p class="ql-block"> 郑光明,张淑芳心里明白:余杭所说的“纪念”就是在抗战时期的一次战役中,小鬼子留在母亲身上的弹片。他俩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什么也不敢说,也不能说。不同年龄,不同时代,不同的成长经历,形成的不同价值观、人生观是坚如磐石,难以沟通共鸣的,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续)</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