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预言》

ning寧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我等待已久的时刻到了。夜色中传来渐近的足音，那不是林叶和夜风的私语，也不是麋鹿驰过苔径的蹄声。我听到的是你银铃般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在这竹林间，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光影，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等待着你的到来。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儿的月色和日光。春风如何吹开百花，燕子如何痴恋着绿场。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馨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在这江南水乡，古塔矗立于湖畔之上，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周围的景致，我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美景中。

请停下你长途的奔波，进来坐在这虎皮的褥上。让我烧起每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高扬，火光一样将落叶的一声诉说。在这宁静的乡村，山峦叠嶂，树木挺拔，小桥流水潺潺，我愿与你共享这宁静的时光。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文。半生半死的藤蟒蛇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在这江边，小桥连接两岸，山峦起伏，云雾缭绕，我劝你停下前行的脚步。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我的足知道每条平安的路径。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我手的温存。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在这宁静的乡村，山峦叠嶂，房屋错落有致，小船停泊岸边，我愿与你一同前行。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的足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吗，年轻的神？在这宁静而神秘的山间，连绵起伏的山脉笼罩着薄雾，古老的塔楼隐约可见，我怅惘于你的离去。

每个诗人对已经产生的作品都有自己的偏爱。何其芳读到他的《燕泥集》中第一辑这个时期的作品时说：“这一段短促的日子我颇珍惜，因为我做了许多好梦。”收入《燕泥集》中的第一首诗《预言》就是这梦中升起的一朵美丽的小花。他写这首诗的时候才十九岁！《预言》写于一九三一年秋天。先是收在与卞之琳、李广田合出的《汉园集》中，总题为《燕泥集》之后，又编入自己的第一本诗集，集子的名字就以此诗为题，叫做《预言》。由此可见，那时作者对这首诗如何珍爱了。

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往往构成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诗人的人格魅力和思想情绪就在这个世界里闪烁而升腾。诵读诗的开头我们犹如被作者引入了一种梦幻般寂静而美好的境界。作者以一段犹如小夜曲似的带满柔情的旋律，倾诉了自己已久时刻的到来：“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幻想中年轻的神和现实中年轻的人接近了。这个时候似乎盼望得太久了。当它真的已实现诗人竟高兴地“心跳”起来。

紧接着这段序曲，诗人为展开几个带着连续性的深藏象征意味的乐章便让自己的想象翅膀任意地翱翔。先写这位年轻的神生活的地方里是怎么样美丽温暖。现实中这个乌有之地，诗人仿佛曾多次在梦中造访——然而这毕竟是梦境般的“天国”。如今只留给深情的眷恋和恍惚的记忆了：“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馨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诗人没有直接描写“年轻的神”是美丽、温柔、快乐的，却祈求“年轻的神”告诉我她生活的地方怎么样温暖和美丽，这样更衬托出自己对神的赞美倾慕的心情。

神的人化和人的神化在这里已统一融合为一种情绪：对美丽、温暖、光明的梦境般世界的渴望与赞美。正因为如此，诗人才对这位幻想世界的“年轻的神”倾吐着热诚友好的感情。他让年轻的神停下奔波的疲劳，坐在暖和的虎皮褥子上，倾听自己的经历和心声：“让我烧起每一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唱起我自己的歌。”他劝年轻的神“不要前行”，因为前面那无边的森林里充满了恐怖、黑暗和沉寂。当然这年轻的神不肯留下而执意前行时，诗人又愿意与之结伴同行，以自己不知疲倦的歌声，用自己温存的手和眼睛，给神以温暖光明的力量。

预言中年轻的神无语而又匆匆的来去，既给诗人带来了短暂的欢乐，也给诗人带来了无限的怅惘。在乐曲的最末一章，诗人用一种“如歌的行板”曲调，柔婉地吐露了自己如怨如慕的心声。请听这一段引人遐思的自白：“我激动的歌声你竟然不听，/你的足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象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预言中年轻的神走了，而诗人笔下这优美的形象却带着深刻寓意和动人的光彩留下来了。比起那些粗鲁的战斗歌声来，《预言》是过于精致纤细的爱了。但是，无边旷野里只是不拒绝任何一朵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