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当街人之一

金家

<p class="ql-block">  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村民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 ——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当街</p><p class="ql-block"> 后村。一条东西长街如弓。一条南北长街在东西街道的弓背顶尖处向西轻轻一折,又直溜溜通到了前村。两条街道的交叉点上东几步远就是当街,当街不光是后村的,也是前村的,是整个村子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五、六十年代这里曾经搭过戏台,村子里有自己的曲剧团,拍戏演出都在这里。母亲今年七十八岁了,和她的几个老姐妹排得高兴了,还能说出当时演出的经典曲目,什么《小姑贤》、《小姑恶》,和其中一个个角色的扮演者。待我张嘴去询问时,她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啊?某某他爹,某某他妈,或是某某他爷,在村中哪儿哪儿住。她们一个个常常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总是听得一头雾水。末了,她们总是感叹时光飞驰和岁月的无情。我所记得的是:小时候,豫东总是遭灾,逃荒的人组成豫剧团来村子里唱大戏,具体曲目记不得了,或者说当时就不感兴趣。只记得卸了妆的他们,男男女女一个个白白净净的,三三两两会分派到各家去吃饭。第一次来我家吃饭的几个人看着端上桌子的大钵子碗都愣住了,一个男的比划着对我奶奶说:你们这儿搁搂太大了。他们比划了几次家里的人才明白:是说饭碗大了。奶奶和母亲自然是不肯换,还要折说谦让一番,但我却看不懂——家里明明有的是小碗,人家嫌碗大,干嘛不换个小的来,还说什么家里的碗都是阵大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过,当时自己并不质怨奶奶和母亲。只觉得这些外来人说的有笑,好长时间还学他们的腔调,饭前饭后把面前的饭碗称作“搁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这里不止一次说唱过河南坠子。前面支一张方桌,说书的人站在桌子后边,一手简板,一手鼓槌,简板向上,鼓槌朝下,唱起来俯仰有度,很潇洒的样子。但说的比唱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只有击打鼓的声音,到了高潮的部分也有弃了这两样,一手抓起一个镲钹儿,红缨在手指上缠了,一手抓起一根带红缨的竹棍,咣咣铛铛打着节奏在桌子前左右转圈。两盏马灯点得大亮,一左一右摆在桌子上,桌子一边坐的是弹三弦的人;一边是拉弦子的,拉弦子大腿压二腿,左手抚弦上下夸张地滑动,右手扯弓,胳膊一伸一曲之间便有乐声如水如风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他们常常还要在翘起的一只条腿上再绑个木鱼儿,随着脚尖的点动发出邦邦铛铛不同节奏的声响,很是神奇。而这弹拉乐曲者之中,必有盲人,他们凭一双耳朵伴奏的风生水起,而且头会随着曲子适时地扬起来,摆过去,低下来,或侧耳细听,或豁然推送,陶醉宛若神仙。他们即自得其乐,也娱人耳目,以至于好长时间我都认为:想要学好一件乐器非盲者不可,情深之处甚至想:自己弄瞎了眼睛是不是就可以拉这么好听得乐曲了。幸而我终于没有付诸行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里还召开过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会议,主持会议的人往往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到了吃早饭、午饭、晚饭的时候,附近的人们端了热饭碗不约而同地跑到这里,沿街并排蹲着或是坐着吃,这里自然又成了大饭地儿。但人们赶过来绝不是为了赛饭,因为各人碗里的饭和菜都差不多,多数时候是能照见人影的糁汤,碗中间冒尖的都是红薯块或是红薯片,而是他们端碗过来这样坐在一起吃,似乎碗里的饭菜,才香甜,才可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街东南角肩上有一方平整的空场,空地西南是个车门院的后门,空地正中是一盘石碾子。那碾盘大大的、厚厚的、圆圆的、光光的,是我们村我见过的最大也是最重的一块石头。它从哪里来?当初怎么拉回来?是谁购买下来又把它拉回村子,又是谁把它安放在这里?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好像也从来没有人问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们把它当水、当阳光、当空气一样,受之不觉地用着。没有安排过专人看管,但碾盘上从不见有脏东西。碾磙儿走过的地方已经研磨凹下去了一圈,圈纹里边里高外低,下雨时候碾盘上会积下一圈雨水,但天一晴就会有人攉扫得一干二净。碾盘之下的一圈碾道也平光,比村子里哪条街道都瓷实,都光堂;瓷实得谁也别想在上面拓刻出自己的大脚印,光堂得谁也找不出自己或是他人一点来过的印记,哪怕是前一天或是前半晌刚刚来过也不可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秋的日子到了,这里更是热闹非凡。碾小米,拉玉米糁,压红薯片,研辣椒面,碾柿子皮做甜面------不一而足。谁家需要推碾了,拿上家什,带上一根推杆儿就行。遇到人多的时候也不干等着,帮帮上家,或是和下家拉拉家常。若是谁家里有老人有小孩来客了需要照顾,或是临时锅滚了,要抽个柴减个火,都可以放心回去,再回来绝对乱不了序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挨到上碾的人家,常常是男孩子或是男人掌杆儿在前边推,女人家在后面拿一把毛笤帚,一边往里扫,一边在上面摊开。她们和旁边的人说着话,换一只手倒退着走,一样不耽误事。村里极少有人家套上驴或是马来拉碾,村子里这样的大牲口不多,又有正晌儿的活儿。遇到有人家肯套驴套马来碾碾,人们就当村里来了耍把戏的,看主家沿镇绳在碾架子上绑根鞭子杆,再拿出一条深色精致的捂眼给牲口戴上。那牲口看不到粮食,闻到了又够不着碾盘,只能乖乖地转圈拉碾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牲口也有累的时候,累了四只蹄子往那里一钉,任女主人咋吆喝就是不动一动。旁边有的人就说:站就让它站一会儿,你瞎好得让它歇一歇。那女的也急了:回去还有事等着呢。这时候,一个男孩子站起来也不说话,转身跑到自家门口抽根柴禾棍跑过去往牲口屁股上就猛抽下去:牲口立马狂跑起来。女人刚要骂出一句,连忙慌乱地躲出碾道。大伙儿就轰笑起来。家长骂他回去,男孩头一扭:不回,不回,就不回!……他爹站起来弯腰就去捡鞋子,旁边有人说:犟,犟,三泼鞋!马上就有人提醒男孩子道:快跑。他回头一看,吐下舌头,撒开脚丫子——没影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碾子是公用的。隔一条不十分宽的街道(其实就是一条土石路,下大雨了就是一条河)面东是五间官房子,只要房门开着,谁都可以进去。我们小时候常跑到里边,看大人们烤火、聊天、打牌、在地上画出格子拿起石子下四步定。他们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抬起头看这人人都可以进来的官房子。南边隔出一间来,隔墙头捧着几根木椽子,椽子上边丢几张烂苇席,苇席下边靠前檐墙放一张烂木床,床上多数时候是一张稍好一点的苇席:床对面摆放着几把杨木条盘的白木茬小椅儿,床头靠隔墙放一张失了颜色的旧木桌,木桌上有一盏油乎乎的提马灯,靠里边的一个抽屉开着口,里面放着一盒散烂的火柴,红火柴头儿在灰暗里闪着光亮。村上或是村子里有人家遇到了难办的事,几位掌事的大人便会陆陆续续跑进来,一个一个撩起土门洞上半截显露出牙黄色的白布门帘儿,弯腰钻到里边一屁股坐在床边或是对面的凳子上,论事、议事、定处理事情的调子。外边闲耍的人们这时候也听,也不打听,井水不犯河水,自个聊够一锅了就起身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就借这时候踅摸到里间,爬靠在父亲肩背上。靠后檐墙的两根粗大的篷条上有一口棺材,起初我不敢盯着去看,越不敢看越要拿眼去扫一扫,扫得多了发现它比一般的大,还是土红色的。奶奶告诉我说:那是一幅官罩子,官罩底儿那一页木板是活的,如果是谁家里死了人穷得买不起棺材,也让人排排场场地出门去。等到了坟地,下了葬,在墓窑里抽了底板,把死者停放在墓窑里,再抬回来不耽误下家使用。这时候父亲就坐在火盆边,合了双手互相搓着,看着我说:如果人人都能使用官罩,能节省不少木柴呢。但打我记事起,我就没见村里有人家用过,自然也不知道其中的机关。随后上完学离开村庄参加工作,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年春上,去兴华镇南山根送别一位老人,看到人家用的就是官罩。那个村子里管事的几个人都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村子里威望很高,他们约定:监督在村子里老去的人,一律使用官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了公用的石碾子,又有了官房子,人们便乐意到当街来,这里自然成了村子的政治经济文化娱乐中心。当然这是电磨子、粉碎机兴起,继而村民纷纷外出务工之前的事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