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邻里）九户奶奶家

傅毓

　　说起童年、少年，常围着久已消逝的平房大院兜圈子。那座大院也叫窑洞大院。说是窑洞，完全是用灰砖在一大块平地上砌起来的内部呈圆拱顶的连排平房。大院由四个矩阵组成一个“田”字，每个矩阵有五排，每排十八户，又自东向西、自西向东各分成九户，中间是公共厕所，所有家户都坐北朝南，排与排的东西两端，用围墙和院门连接，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我家住其中一排东侧八户，紧挨西面，就是九户奶奶家了。

九户奶奶是位70多岁的小脚老太太，不识字，爷爷早已退休，还做着一份临时工。他们育有四个儿子、四个闺女。三个儿子走出大山，在城里工作，还有一个儿子和四个闺女留在了乡下。身边有个最小的儿子陪伴，和我父母在同一厂子上班。

　　我们家只有一把房门钥匙。大概从上小学开始，这把钥匙就寄放在九户奶奶家。每天，谁最后一个离开家，锁好门，就把钥匙放在奶奶家一只放暖壶和茶杯的搪瓷盘子里，最先回家的就叫声“奶奶”“大娘”，把钥匙取走，奶奶总是慈祥地微微一笑。那把钥匙在奶奶家呆的时间比我们家所有成员在她家的时间都长。当时没觉着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么不可思议。那年月，人与人之间那么友善、真诚、信任。什么时候不再把钥匙放在那个搪瓷盘里，已记不得了。

妹妹出生没多久，父亲成了黑帮，被关进牛棚。一天深夜，风雪弥漫，妹妹发起了高烧，出现抽搐。在她之前，我曾失去一个聪明的弟弟，那是全家一生的痛。能想像出母亲当时有多么的焦虑和惊慌，再不能没有妹妹了！可一个黑帮家属，人人惟恐避之不及，谁敢帮我们呢？九户奶奶的小女儿（我们叫四姨）正好在家，万般无奈下，母亲试着轻轻敲响了奶奶家的门:“胖女，胖女！（四姨的小名），我小闺女病了，你能和我一起去趟医院吗？”没有稍稍的迟疑和犹豫:“你等着！”四姨很快穿戴好衣服，和母亲一起抱着浑身滚烫的妹妹，冒着已经没踝的雪，朝医院蹒跚而去。我和姐姐相互依偎，等着妈妈。上天保佑，妹妹的病得到控制，退了烧，母亲和四姨抱着她、披着满身的雪回来了。

　　奶奶老家的儿子和闺女来看望二老时，常带着他们的儿女一起过来。有的比我大不少，有的和我差不多一般大，我们在一起玩得也特别开心。

一年寒假，奶奶的一对乡下孙女孙子姐弟俩（姐姐大我五六岁，弟弟大我两岁）进城看过奶奶爷爷之后要返回老家，我一时兴起，执意要跟他们一起去玩儿，母亲拗不过，答应了。这儿距离老家大概五六十里，三个孩子，共用两辆自行车，是他们姐弟俩轮着把我驮过去的，当晚住进了真正土夯的窑洞。玩儿了两天，小哥哥要上学不能再送我，只能和他姐姐各骑一辆车回家。临行前一天晚上，躺在土炕上，眼虽闭着，可来时所经过的那么险峻的大山，还有陡峭、崎岖、一眼望不到头还积了不少雪的山路一直在我面前晃动，有点后悔，不该来这大山深处。一夜忧心忡忡，无法入睡，一个人骑车能行吗？这个姐姐倒挺淡定，觉着很平常，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在城里念完高中，还找了份工作，就住奶奶家，一年里，独自一人要在这条路上跑好几个来回呢。第二天起个大早，吃完了饭，硬着头皮上路了。还不错，在姐姐引导下，我们很顺利地回了家，内心的不安和兴奋好几天以后才平复。那是一次自以为迄今为止最危险最愉快也最令人难忘的旅行，尽管时间那么短暂。

和儿时的同伴相比，因为九户奶奶家，我又多了一群特殊的发小。大山里孩子的纯真质朴，和城里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与他们在一起，能感受到别样的温情、快乐，每每想起，心里总是暖暖的。

　　奶奶爷爷年事渐高，闺女们过来轮着照顾，她们还有一项庄严的使命，给二老缝制老衣。每来一个闺女，那些衣服就被一次次平整整地铺在地上，她们要把自己对母亲父亲的一片片孝心前赴后继地一针针缝进、绣进一件件衣服、裤子里，一双双鞋子上。她们在用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方式教化着晚辈。奶奶坐在闺女身边，看着她们飞针走线，没有恐惧、悲凉，只有一脸的欣慰、安详。面对死亡，老人家那么安然、坦荡。我，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静静地旁观着、经历着这一切。

要上大学了。离家前和九户奶奶道别，她满含着热泪，紧紧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那一幕，铭记一生。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构思这篇文章时，睡梦中看见了九户奶奶、九户爷爷！他们默默地站在我面前望着我。醒来，只有莫名的惆怅。

九户奶奶、九户爷爷、几位大姨、还有当年的玩伴，想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