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艾丽丝门罗

徒步上天

作者:张运涛

关系

读门罗，起初是跟风。

作家不应为了一个结论或意义而忽略了生活的开放状态。门罗写自我的认知，不像大多数作家只着眼于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使写自我与社会的关系，门罗也是通过此种关系呈现人对自我的重新认知，或者说是不断地重新认知。

借用《奎妮》中的一句话来评介她的小说，“她那么优秀，却又如此平易近人。”请注意，我指的是小说，不是人。当然，她也平易。第一次见她苍老的照片，我竟然羡慕不已，真希望自己老的时候也能像她那么优雅。

自我

有那么多人一生中从来没独处一室，在中国没有“单独”一词。这是四十多年前门罗从中国回去之后写的游记《透过玉帘》中的一句话。虽是走马观花式的旅游，却道出了被遮蔽的真相：热衷交流，热衷集体，唯独不愿与自己对话。

阅读门罗，读者就像走进野生动物园，场景是多维的，文字也是鲜活的。参观的过程，访客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而不仅仅是那些动物。

门罗关注的是我，我和我的另外一些自我如何相处。

曲径通幽

大路宽阔平坦，都知道。而门罗要找的是小路，曲径通幽。她对新的可能性有着不涸的好奇心。作家就应该担负起绘制新地图的任务，精神地图，让人类在其编织的故事中重新认识自我。

幽微

有人说，门罗的小说主要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可能是精神，也可能是感情。

《温洛岭》第一句便是，“我妈妈有一个未结婚的表弟”。“我”上大学后，艾尼每隔一周都要带“我”去吃一顿饭。小说用了大量的篇幅写“我”和妮娜同居的生活。中间有次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碰到了艾尼。后来妮娜生病，不见了。几天之后她打来电话说是去艾尼那儿了，可能会和艾尼生活在一起。结尾特别好，“赶去上课的学生路过我的身边，出门抽烟的，或者到公共休息区打桥牌的学生也路过我的身边，他们要做的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门罗的小说找不到时代的烙印，也没有大家族大事件。不是史诗性质，也不是地方志式，更不是什么加拿大代言人。她放弃了集体主义思维方式和宏大概念强加给文学的包袱，回到个体，回到具体的人，人的怅然，人的迷惘，人的无助，人的宗教性……小与微，成为她的特色。还有很多“无用”的情节，让她的小说饱满。但她又从不试图以小见大，仿佛就是单纯的“小”，生活微物。

门罗追求的是生活的质的，而不是故事的“意义”。她甚至没有意义，没有结论，有的只是开放性，生活的状态和质地。

偶然

我们习惯写逻辑，而门罗的小说有很多偶然。

我们国家的历史与文化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绕不开的关系。这种关系，与逻辑有关。而门罗勇敢地放弃了关系，更多地让陌生人发生关系，一转念，甚至眨眼功夫。比如《留存的记忆》。这其实恰好是我们身处的现实。作家的误区是常常试图用逻辑来构建一个必然的故事，小说便沦为理性主义的帮凶。这样的小说过于唯物，缺少灵异，缺少惊喜。

偶然和意外，是更深层次的真实。生活真的那么逻辑吗？好人真的一生平安吗？未必。

平常心

不急，不争。有得，感恩；不得，自然。

对于短篇的不被重视，门罗也有抱怨。但她还在写。不为别的，我猜，是为她喜欢的文字。

她一生致力于短篇，除了时间的因素，我大胆猜测，每完成一个短篇她都会感觉有遗憾。下一篇，嗯，下一篇。她执拗地相信下一篇会好一些。这一点，似乎跟所有热衷短篇的作家一致。

控制

阅读门罗的过程，就像观看林丹比赛。

普通的羽毛球运动员一上场就全力拚抢，给人一种竭尽全力的感觉，运动员急切获胜的心理昭然银屏，但观众始终放不下心。林丹不一样，他一上场就如大师，不紧不慢，不急不燥。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之中。

内心

太多的短篇小说都只是停留在故事层面，而门罗的小说，着眼的似乎只有人的内心，人在剥离环境后的心理变化——无论是加拿大还是中国，无论是乡下还是城市——人在选择前后的心理轨迹。

《留存的记忆》中，梅里埃尔从洗手间出来，亚瑟正叨着烟在车旁走来走去，“显示出某种不耐烦，也许是了结一件事，开始着手下一件的那种不耐烦。她现在不能确定，她是下一件事，还是是要了结的那件事。”用词极为节俭，却又让人能看出端倪。

短与长

门罗不偱常规，虽是短篇，却常常纵贯人物一生。

空间

想说的不写，不想说的写出来。海明威的冰山理论。

比如《梁与柱》，我猜，门罗是想写洛娜一家出门后，波莉和莱昂尼在洛娜家的相遇，直到他们俩擦出火花。但门罗的文字只写了洛娜担心波莉受洛娜刺激后会在他们家厨房自杀，以及想象中的自杀现场，还有回来后莱昂尼的神情。如此一来，小说的空间突然就大了。

共情

好的小说，读完之后，觉得一切都是完美的，甚至包括人物的名字。

就像我们村里的弱智者力民。我觉得每个村都应该有一个这样的人，每个弱智者都应该叫力民。

当然，我太狭隘了。

多线

对话的推进是一种技巧。

人物在打电话，但并不妨碍他（她）对电话那端的人的想象，或者视线所及的景象。两条线，各有各的叙述方式。但必定有交叉。深谙此道的作家还有理查德·福特，厄普代克，等等。

领跑

有时候，你会发现门罗又是一个奔跑者，她不怕你跟不上，或者说，她是在挑战我们的奔跑速度。

门罗相信读者的阅读能力，除了时间上来回倒腾，在交代性的叙述中，她也会突然加进一个第三者，这个第三者无论在时间、空间或视角方面都与正在进行的叙述不在同一层面上。比如《雅加达》中，门罗写松加辞职的原因，丈夫是左翼作家，她是图书管理员，有人担心她会利用职务之便宣传共产主义。下一段，门罗突然写道：“‘我认识这女孩，’卡斯看到松加的照片，告诉丈夫肯特。”

暧昧

门罗的文字暧昧到让人赞叹。比如《留存的记忆》中两个人都盼着单独相处，找一个地方，但又始终没有突破。他们话很少，生怕说出来会冲淡了。等车位时，男人发现有车从车位里出来，“啊哈”，片刻的暂时解脱，不用说什么话了。看望老人那一节也是，暧昧到隐忍，但又分明来势凶猛。

爱

门罗写爱情，从不写爱情之前的眼神与挑逗。没有递进，哐当一声爱情就来了。坠入，这意味着有时间跨度，渐渐下滑。不过，也可能是迅速的，瞬间的，也许只需要一秒钟，就掉进去了。

她也从不正面写爱情。她写了那么多爱情，每一个都与众不同。真的难得。《柳橙与苹果》中，门罗写了莫瑞和芭芭拉的婚姻——每一段婚姻里似乎都会有暗礁。第三者维多出场。与大多数她的小说一样，她没有写芭芭拉与维多是如何好上的，初见或者其他什么，都没有。莫瑞有次回家，意外发现芭芭拉穿着泳衣在泳池边扭动，再看，才发现对面窗户后面站着维多。

《梁与柱》《浮桥》《纯属虚构》莫不如此。

映照

门罗小说似乎总有另一个故事与小说的主线映照。《五点》——我更赞同台湾版的译名《五点岬》——布兰达与尼尔的婚外情，他们在拖车里的幽会，在树林里，但总与尼尔小时候的经历纠缠在一起：玛利亚付钱给小男孩，与他们做爱。《我年轻时的朋友》中母亲与她朋友弗洛拉姐妹的故事。

繁复

故事简单，却映照出生活原有的繁复，粗砺。混沌未明而又意味无穷，充满张力却又引而不发。我想，门罗的小说还原了这种生活质地。

弯

有人说，门罗拐了很大的弯才到达目的地。

我把它理解为赞扬，门罗通过铺垫生活来围堵她的目的地。

功夫

故事，叙述，构思，是一个好文本的关键。

一件普通的小事，门罗从不同方面着手，或者调整一下叙述的先后顺序，就能给读者不一样的感受。比如《浮桥》，基妮放下身段前，小说有暗示，她去玉米地小便。这是前奏，然后才会有她与少年浮桥上一吻。当然，打动我们的还有小说的开头，公交站前木墙上的涂鸦。

年龄

写作从来不会晚。门罗的创作经历让晚慧者看到希望，她的重要小说小说几乎都是在五十岁以后出版。

八十一岁出版《亲爱的生活》

七十八岁出版《太多的幸福》

七十五岁出版《石城望远》

七十三岁出版《逃离》

七十岁出版《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

六十七岁出版《好女人的爱情》

六十三岁出版《公开的秘密》

五十九岁出版《我年轻时的朋友》

五十五岁出版《爱的进程》

五十一岁出版《木星的卫星》

作者简介： 张运涛，河南正阳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以及相关年选转载，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棉花》《我们生活的年代》《斑马，斑马》，散文集《一个人的县城》《四十七个深圳》等。曾获梁斌小说奖、《广西文学》2011年度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