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的“合肥情事”

刘东风

　　安徽合肥南城，赤阑桥，西小巷。“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姜夔客居赤阑桥对面水西门内九曲水旁的小桥宅，看到眼前景色，似曾江南旧识，便自度曲《淡黄柳·空城晓角》。“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因为在这里，姜夔邂逅了一对歌伎姐妹，貌胜大乔，才过小乔，姐姐能拨春风（弹琵琶），妹妹妙移筝。姐姐还爱上了穷得只剩下一身才华的姜夔。佳人多情，才子情重，一段情，开启了姜夔一生中难得的幸福时光。虽然有情人未成眷属，后来又劳燕分飞，但从此种下思念，那种心心念念时不时在彼此的回忆中长出新芽，叶很嫩，根很深。

姜夔的另一位忘年交是福建诗人萧德藻（千岩老人）。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三十二岁的姜夔流连于扬州、湘中。在长沙结识了时任湖北参议的萧德藻，萧很欣赏姜夔，也帮了他不少，除生活上给予周济外，还向杨万里等名流引荐了姜白石。一日，在长沙赏梅，看着看着，姜夔想起了合肥的“大乔”、“小乔”两姊妹；想着想着就来了情绪，真是情到深处，满树花开都是你，便作《一萼红》以表刻骨之思：

一萼红

宋 姜夔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着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萧德藻还将自己的侄女许配给了姜夔。

　　淳熙十三年冬，姜夔追随萧德藻从武昌到湖州，并准备与萧的侄女结婚。在准备完婚的路上，新娘是何等模样还未曾知，但旧时红颜知己犹然在心。过金陵，秦淮河边，一夜笙歌，哪里抵得住相思中的郁郁寡欢。梦醒时分，姜夔“江上感梦而作”《踏莎行》，一句“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尽写相思成病、从恋爱脑到相思鬼的苦痛。这还不算，看到鸳鸯浦、桃叶渡、金陵路这些地名，姜夔浮想联翩，想起了东晋王献之与爱妾桃叶的爱情往事，想起了自己与合肥姐妹无果而终的恋情，又自度一曲《杏花天影》，以寄铭心之情：

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

宋 姜夔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

想桃叶、当时唤渡。

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

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

更移舟、向甚处？

婚后第三年，姜夔寓居湖州。按理说，新婚燕尔，新人早就该将旧人替换了，也没到七年之痒，姜夔也不至于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吧？一日，姜夔陪同萧德藻踏青游春，在画舫上遇见一琵琶歌女，初一看，姜夔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差点喊出声来，他以为朝思暮想的合肥旧爱就在眼前。好在萧德藻正在低头听曲，要不如此失态，姜夔不是羞死就是尬死。于是，姜白石又自度一曲《琵琶仙》掩饰窘境：

琵琶仙

宋 姜夔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初春，姜夔回到合肥，与一直在等、在盼的“大乔”有过短暂会面，但又匆匆离去。如此短短一见，倒不如不见，然而，那女子却没有抱怨，却只有等待，等待“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更怕花谢柳残。不知道是姜夔放不下还是不愿放下，也不知道“大乔”自愿傻傻等待还是等待就是一种幸福，在那个路途遥远瘦马很慢、一生只能爱一个人的年代，他们别无选择，等待与忠诚一样，是一辈子的事。再度离开合肥，再次与“大乔”惜别，姜夔满脑子里是合肥的柳树，满眼都是心中红萼，便作《长亭怨慢·渐吹尽》这首词：

长亭怨慢

宋 姜夔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在姜夔所有词作中，几乎每首词前都加有序言，这也形成了姜词独有的风貌，也为后人研究姜词提供了真实可靠的背景材料。然而，姜夔在《长亭怨慢》的题序中所引用“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六句，有人认为其出处有错。吴衡照《莲子居词话》说：“白石《长亭怨慢》引桓大司马云云，乃庾信《枯树赋》，非桓温语。”说的是这六句原创者不是桓大司马桓温，而是出自庾信《枯树赋》。姿貌伟岸、豪爽大度、文武双全、英略过人的桓温是东晋时期的权臣，政治家、军事家、书法家，初迎娶南康公主，做了明帝司马绍的乘龙快婿，官拜驸马都尉，官至大司马。他与“昔年种柳”有何关系呢？不妨先了解一下“桓公泣柳”这一典故。

《晋书·桓温传》有载：温自江陵北伐，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又云：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毛泽东最喜欢庾信的《枯树赋》，他的藏书中光不同版本的《枯树赋》就有四种之多。毛泽东一辈子多少回诵读过《枯树赋》谁也记不清楚了，但有两回大家记得最真切——第一次是在1951年，58岁的毛泽东在中南海丰泽园办公室里，得知爱子毛岸英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消息之后；第二次是在1976年，83岁的毛泽东，在中南海游泳池住地书房里，得知周恩来、朱德两位国家领导人逝世的消息、自己突患心肌梗死被抢救过来之后。毛泽东两次诵读《枯树赋》都是泣不成声、极度悲痛。庾信在《枯树赋》尾段借“桓公泣柳”之典而感叹：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如此看来，吴衡照在《莲子居词话》中的那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原创者当为桓温桓大司马，其余四句是姜夔对“桓公泣柳”这一典故的概括。

在姜夔多首合肥情词中，多以“柳”起兴，或者借以莲、桃甚至还有地名等塑造诗歌意象。这或者是触景生情，或者借景抒怀，又或者是想念合肥的情人了，又怕落人口实、陷于是是非非，于是只好借眼前景、身边事，拉些东西过来，遮遮掩掩，唯有心事自知、情事太重，又何必跟别人絮絮叨叨呢？

凄凉犯

宋 姜夔

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觜栗角吹之，其韵极美，亦曰《瑞鹤仙影》。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红落。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着。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这是姜夔三十七岁寓居合肥时又一首自度曲。内容上比较而言，《扬州慢》所见皆“黍离之悲”，《凄凉犯》则从所见“黍离之悲”中生发出怀旧之思，追念昨日小舫携歌，拥翠挽红，晚花行乐。“漫写羊裙”是借用王献之书羊欣白练裙之典。据《南史·羊欣传》记载，南朝宋人羊欣年少时就工于书法而深得王献之喜欢，有年夏天他穿着新的丝绢裙（古时男人亦着裙装）正在午睡，王献之看见了，就在他的丝绢裙上挥笔题了几个字，羊欣醒来发现后如获至宝，把丝绢裙收藏起来。后来“羊裙”成了墨宝的代名词，此处延伸为书信。很显然，此情此景，姜夔很想将心思写在信笺上再系于雁足，让鸿雁传情给恋人，但又担心大雁行色匆匆不肯送信而误了约期，所以才是“漫写”。姜夔用情之深、对恋人之痴跃然纸上。
犯，填词术语，也称犯调、犯声，是乐曲移调变奏的一种方式，即将不同的腔调声律合成一曲,使音乐更为丰富。清沈辰垣《历代诗余》亦称，“犯”是歌时假借别调作腔，故有侧犯、尾犯、花犯、玲珑四犯等名称。姜夔注唐人《乐书》有云：“以宫犯羽者为侧犯。”调名出于此。南宋张炎《词源·律吕四犯》云：“以宫犯宫为正犯，以宫犯商为侧犯，以宫犯羽为偏犯，以宫犯角为旁犯，以角犯宫为归宫，周而复始。”词调之犯指宫调相犯（假借它调作腔）或句法相犯。《凄凉犯》为姜夔自度曲，据《白石词》注“仙吕调犯商调”。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词牌《凄凉犯》恰如其名，声情凄凉，双调九十三字，前段九句六仄韵，后段九句四仄韵，宜押入声韵。
近人罗蔗园曰：“白石谓十二宫仅可犯商、角、羽，故《凄凉》一曲乃注云‘仙吕调犯商调’，其中仅‘淡薄’之‘薄’、‘着’之‘着’，两均用‘凡’字落均，馀均六‘上’相间，实应认为仙吕调犯商调，然非琴曲中之《凄凉调》也。惟吴文英词则注仙吕犯双调，则颇与琴调相符耳。”《词谱》、《词律》、《钦定词谱》等有些格式将姜词首句“陌”当做韵脚（姜夔该词押《词林正韵》十六部入声韵，“陌”则为十七部入声韵），故有四、三、六句式或四、九句；张炎有两词两体，即“西风暗剪荷衣碎，柔丝不解重缉”和“萧疏野柳嘶寒马，芦花深、还见游猎”，没有将第四字处做韵脚处理、夏承焘整理姜夔词集时此处也不做韵脚处理，所以又有七、六句式和七、三、四句式两种格式。

俗话说，跑掉的鱼格外大。合肥情事未能修成正果，姜夔愈发留恋而终身难忘，在其词里不断涌现恋人的影子，就算过了不惑之年，他依然还在词里念叨着这份情。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正月，四十三岁的姜夔孤身漂泊在杭州，正月十一日去观灯，写下《鹧鸪天》，突发“少年情事老来悲”：

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宋 姜夔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四天之后，即是元宵节那天晚上，姜夔因思成梦，又一次梦见合肥“大乔”，又填一阕《鹧鸪天》记之：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宋 姜夔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瘦马很慢，一辈子只能够爱一个人；用情笃深，一个人值得去爱一辈子。姜夔的合肥情事，织就了他一生中最亮丽的色彩，也酿就了他词作中最美丽的情感主调。人生如是，夫复何求？

（摘自刘东风《琴韵诗心》之《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