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刚油画、散文:那一座老院子

张敏刚油画

<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曾住过十多年的老院子——一所中学里的老四合院,当年这里住着很多德高望重的老先生。96年地震后修复的。这是2012年的写生。——题记</p> <p class="ql-block">那一座老院子</p><p class="ql-block">张敏刚</p>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又见了那一座老院子。梦见的是父亲告诉我们学校通知院子里的所有住户全部搬出院子,院子要拆了重建。于是大姐、大姐夫和我便去清理经曾住过的那间北边的小屋和木楼梯下曾堆放过杂物得小房间,并且要把物品搬回我们现在的家里。其实爹退休搬离老屋和老院子的时候我并不在场,那时我正在外读大学,是大姐和爹他们搬的;而我们现在的家是多年前我自建的一个小楼。梦里的情景是荒诞离奇的,然而醒来后,我的思绪却久久的的徘徊在梦中的场景里,梦中的老院子里。</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是一中校园里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四合院。解放前是一个大户家的宅院,与书院、孔庙建筑群相隔仅几百步之遥,解放后全都作为县城一中的校舍。50年代末,父亲从外县调回县城一中教书。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住在老院子里北厢房下的西屋里。那时候,校园里满是参天大树,一块水泥的篮球场,两个球架。球场四周都是大树,好像主要是刺槐树,树林西、北都是教室和学生宿舍,我们住的老屋有一扇朝北的窗,窗外有一小个果园,主要是毛桃,和一两棵石榴树,那曾经是我的乐园、爬树摘桃,馋馋的望着挂得高高的石榴。老院子里有个天井,天井四角分别有四个石块砌的方形花台,西南角的花台里也有一棵老桃树,高高的架着,只是果子很少。</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里约莫长住着二十几户人家,楼上楼下,却也很安静。我们隔壁的两间屋里住着一位来自邻县的数学教师和他的一家人。我读书后有同学告诉我隔壁的先生被称为这里的“数学王子”。我还在读书的时候,院子里住的很多都是老先生。南楼上和我们的屋子相对的是一位姓苏的老先生,一位一头银发、颇有学问和学者风范的老先生。父亲曾告诉我,老先生不但有学问,书法也很好,父亲曾问他求了一幅对联:“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小时候我看的不大明白,印象中字间透着那么一种让人说不清的书卷气。可惜后来几次搬家后字幅似乎遗失了。</p><p class="ql-block"> 西楼下紧邻我们的是父亲的好友教历史的段先生,他后来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曾教授过我历史课。先生是中央民族学院50年代的毕业生,曾受业于冰心大师,是一位有着深厚历史知识的学者。段先生面容清瘦,眉毛很浓重,一身素净的中山装似乎成了我心中定格的形象。段先生的妻子是一位给我印象挺和蔼、教小学的阿姨。小时候爹去上课了,我便常常跑到他宿舍里玩,每次都见段先生非常认真的看书。先生从书架上找出几本大画册《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给我看,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彩色的画册,我第一次知道了李铁梅、李玉和、木棉花、洪常青等名字。我读高中时,他总爱提问我:“张敏刚,你站起来说说看……”。先生知识渊博,但性格略显内向,记得听他讲课,声音很轻,但能听的很清楚,讲话总是较慢,但把历史知识讲得很好。</p><p class="ql-block"> 东楼下的一位教政治的赵先生是爹的另一位好友,也是我的老师。他长得高大,讲话很风趣,很有气质。东楼上有一位年长父亲很多、教授英语的姓李的老先生,父亲说他原是学俄语的,后来改教英语。我记得每天下午他的宿舍里都会传出留声机里的英语朗读声。</p><p class="ql-block"> 西南阁楼上是一位教体育的白老先生,他是外地来的,一口很浓重的外地口音。他每天中午饭后都雷打不动的和我们隔壁的先生在宿舍外的走廊边摆出一米见方的自制木棋盘,取下柱子上挂的装着大半桶红色、绿色的旧电池盖的、永远一红一绿的油漆桶,摆开阵势,进行几个回合的围棋大战。最有趣的是他们一边下子,一边嘴里说着“亚达索”,什么意思呢?我也不知道。白老先生表情丰富,很风趣、幽默,他在教学上也是很出色的,他的弟子曾经成为亚运会的长跑冠军。当时我正读小学,记得我读书的学校还组织我们去县城老电影院聆听身穿中国运动员服、胸前挂着金牌的冠军的报告会。 </p><p class="ql-block"> 南阁楼上有位女先生,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她是教授物理的。记得小时候每周末黄昏时分,她都会在先师庙前的平台上,架起桌子,放上一台令我无限神往的电影放映机,给师生放映电影。我每次早早的和几位小伙伴端起小凳子,放在最前面,《上甘岭》、《大渡河》、《地道战》等等很多电影都是那时看到的,在我心里留下永远难忘的记忆。那时候没有素质教育的说法,但我觉得那时的学校教育是很好的,学生的快乐也很多,课毕的球场上腾越着矫健的身影,宿舍里总会飘出悦耳的笛声或口琴声,校园里总是飘荡着快乐的声音;晚饭后的大树下、北边的满是青草的大操场四周、甚至有几个水泥做的大洗衣盆边的矮树林荫小道上,都有很多自发看书、背书的身影。那时的学生大多都很简朴,认真。</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出了老院子大门,绕过洗衣台往东有一条铺着石板的林荫小道,小道尽头是一座有个圆拱形大门洞的小楼,小楼那边也是我的一个乐园——东院。那里既有参天古柏,又有许多高大的芭蕉树,我特别喜欢那宽宽大大的如润玉般的叶子。院心是有一大个月季花花架,一到春夏,花架上便缀满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各色月季花,花蓬的东西方都是一些低矮的教师宿舍小平房。南边有一排芭蕉树,树后是另一个世界——国营旅社。</p><p class="ql-block"> 在东院的西南的一个角落房间里,我看到一位令我钦羡不已的先生:高先生。那时起他就成为我眼中一个很神奇的人物,他会画画,画很好的中国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云南大学中文系的的高材生,绘画是自学的。那时候我还特意请他给我画了一小张一位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做刺杀状的图画,回去后,我还把它贴在老院子屋里的墙上。高先生身形高大魁梧,他好像永远不怕冷,一年四季只穿一件深蓝色背心,外套一件洗得很干净的草绿色中山服。他走路步子迈得大,走得很快,头发很长,向后笼着,眉头锁着,高高地昂着头,不苟言笑,偶尔笑起来的时候,声音爽朗洒脱,因此形象颇有些艺术家的风度。我高三时,高先生教授了我一年的语文课。高先生知识渊博,学养丰厚,教授语文课的时候常常能旁征博引,妙趣横生;有时还在黑板上即兴创作,根据教材内容寥寥数笔便勾画出教材中描述的形象,因此听他讲课,很是一种享受。由于高先生性情刚烈,加上不苟言笑,人又潇洒,颇有才气,因此很多学生既喜欢他有敬畏他。高先生很爱干净,爱书,他有很多书,几乎每一本都认真的包上牛皮纸的书皮,而且放的整整齐齐,他的书桌永远一尘不染。小时候我常常耽在他的宿舍里,看他站立在案前,大手很有特点的握住毛笔,静静的凝神片刻后,便挥动着毛笔在宣纸上幻化出各种美丽的形象,因此觉得他在我心里就像他的身形一样高大,令我仰慕。在长期耳濡目染的影响下我喜欢上了绘画,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走上学习绘画艺术的旅途。可以说高先生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p><p class="ql-block"> 后来高先生也成了老院子里的一个住户,他起先住在西楼中央的房间里,后来又搬进了老院子东北角的大门上方的阁楼里。</p><p class="ql-block"> 高先生有个和我同龄的男孩,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玩耍、读书直到高中毕业。记得那时候高先生的儿子和我还常常晚饭后跑到大操场里玩耍,或跑到操场东面曾用来存放地震仪的三个盖了厚厚的土层拱形人工石洞上面——我们称之为假山的地方玩打仗的游戏;或是下午放学回来在老院子里攀着柱子,取下油漆桶模仿着白老先生他们的样子进行围棋大战;或躲在高先生的宿舍里翻看他一堆堆厚厚的《美术》杂志。</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的楼上有一圈长长的走廊,走廊边是很好看的雕花围栏。我常常跑上楼,趴着围栏看四方天井,看四方天,看老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们。</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的屋檐下挂着四个长长的半圆形接水槽,一到下暴雨的时候,最令人惊心动魄,四个巨大的水柱像瀑布一样往四个角落前倾泻,伴着极大的声响,昏天黑地,四方天黑的象一幅灰幕,闪电时猛然裂开一个雪亮的口子,瞬间又合上。天井里水花四溅,很快就积起厚厚的水。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大雪,一夜之间,窗外一片白茫。老院子天井里的石板上、花台上、桃树枝上都堆上了白雪,一片从未有过的明亮,屋檐瓦沟前挂上了亮晶晶的长冰条。在屋前的花台边我们堆了一个可爱的大雪人。</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 老院子里的人很多,而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都充满了书卷气,老院子里的一切都很温暖,很亲切。那时的校园尽管校舍都很破旧, 却弥漫着浓郁的文化气息。那时候老院子东楼走廊,几乎每天下午课毕或晚饭后都会看见高先生在走廊的一头晒着太阳坐在一把小椅子上,一手端着小茶壶,静静的看书。几乎每一位在里面住过的先生,也包括我的父亲,他们的很多闲暇都是在阅读书籍或伏案工作中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退休时老院子里大部分老先生都已退休或搬出去了,大地震后老院子彻底大修了一次。几年后我再次走进老校园时,几块球场变成了两栋不太好看却很高的楼房。老院子整修一新,我走到我住过十多年的老屋前,老屋已不复往日模样,屋前的走廊上黑黑滑滑的瓷砖透出一种异样的陌生。老院子里已没有了先生们的身影,曾经的平和实在、浓郁的文化气息已烟消云散;老屋窗外没有了桃树和石榴树,果园成了一条光光的水泥路,老院子周围满是高高大大的楼房,校园里很多参天大树都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在钢筋混凝土的世界里,老院子显得很新,却也很落寞,似乎已没了曾经的温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