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行草书 | 《矫亭说》附释文（高清大图）

三侯堂

　　明代是颇受历史爱好者喜欢的一个朝代，因为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不仅有文韬武略的皇帝如朱元璋、朱棣，也有千古名臣刘基、于谦、张居正，还有被很多人奉为“500年来一圣人”的王阳明，他的“知行合一”直到今日也被很多人奉为信条。

王阳明是“人掩其书”的典型代表，正如岳飞、文天祥那样，贤臣良将以“文治武功”被人们歌颂和传扬，其他闪光点就显得暗淡一些。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王阳明也是一位书法家，更不知道王阳明有什么代表作品，但当人们领略了他的书法之美后，都会说一句“不愧‘字如其人’”！

王阳明，本名王云、守仁，字伯安，阳明是他的号，明成化八年（1472年）生于浙江余姚，他生而不凡，其父王华乃是状元出身，而他也在诗文书法上“遗传”其父的才情。王阳明行、草、楷皆能，尤以行草书最得精髓。他的笔法学自二王、欧阳询、怀素、李邕、黄庭坚等人，融晋风、唐法、宋韵于一炉。

在他的传世作品中，《矫亭说》颇能代表其草书水平。此帖完成于明正德乙亥年（1515年），是王阳明代其父王华为方秋卿所写的书法，因方建好矫亭，故写此文以表唱和，全卷共194字，论述了“（君子）过柔者，矫之以刚；过慈者，矫之以毅；过奢者，矫之以俭。”

此帖内容格调极高，笔法也极为精熟。此帖笔画中有王羲之《圣教序》和黄庭坚行笔的韵味。《矫亭说》行笔清秀俊逸，笔画凝练扎实，波磔舒展大气，笔笔露锋、迅疾流畅，不仅笔画跌宕多姿，而且不过于矫揉造作，气势豪迈，可见“龙场悟道”之后的气格超逸灵趣。

《矫亭说》结字中和流美，点画精谨，虽有放逸之笔，但间架仍平稳均衡、不显虚飘。笔画之间、字与字间的连带自然、多变，不仅有王羲之的风采，还能看出张弼的影响，所以后人评他的字：“不脱张南安、李文正（李东阳）法耳”。《矫亭说》章法紧实，一气呵成，酐畅淋漓。

明代画家、书法家徐渭称赞王阳明书法：“翩翩然凤翥龙蟠也，使其人少亚于书，则书且传矣。”“游龙戏凤”一般的笔画美、结体美，使得王阳明的行草书在有明一代都是顶尖的。《矫亭说》卷后还有收藏家钱大昕、方治、陆世仪、归庄等人的跋文。

　　苏州碑刻博物馆所见《人帖》中的《矫亭说》一文，探讨王阳明作为一代哲学家与思想家在书论及书法方面的成就与风格。据廖志豪《苏州碑刻博物馆所藏名碑》：“《人帖》是清代嘉庆十一年（1806年）两江总督铁保委托苏州知府周春田所集刻，仅刻四卷，共28人……”

王守仁《矫亭说》册（如图），正德乙亥年（1515年）书，纵21.6cm，横11.1cm，共194字，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矫亭说》一文是王阳明之父王华为朋友方秋卿建立“矫亭”后所作文章，并由王阳明代书。此件原为手卷，但后被割裱成册页，有钱大昕、方治、陆世仪、归庄等人题跋。王阳明《矫亭说》被收录在《人帖》。

《矫亭说》：

君子之行，顺乎理而已，无所事于偏。偏于柔者矫之以刚，然或失则傲；偏于慈者矫之以毅，然或失则刻；偏于奢者矫之以俭，然或失则陋。凡矫而无节则过，过则复为偏。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克以胜其私，无过不及矣。矫犹免于意必也，意必亦私也。故言矫者未必能尽克己也。矫而复其理，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实，而以矫名焉，何伤乎！古之君子，其取名也廉；后之君子，实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矫”，亦矫世之意也。秋卿方君时以“矫”名亭，尝请家君为之说，辄为书之。阳明王守仁识。

一、《矫亭说》的至大至刚之气

铁保跋《人帖》：“稼门汪中丞斋中见王文成公《矫亭说》，复于友人处获睹胜国诸名贤尺牍，或重如河岳，或炳若日星，每一开卷，觉天地至大至刚之气在人心目，其经千百年兵燹灰烬之余，而卓然独存者，信乎鬼神呵护，历劫不敝，盖中有不可磨者在也。偶与稼门中丞议，汇而刻之，名其书曰人帖……”

《矫亭说》一文乃王阳明之父王华在好友秋卿君以“矫”名亭后所作，并由阳明为之书。方秋卿即方鹏，正德三年（1508年）进士，明代《嘉靖昆山县志》编修者。居永良有言：“王、方两家父子相知素也。”面对世交，无论是为文还是书写，定慎重而为，无敷衍之意。

“矫”有矫偏之意，然不得过，过犹不及。《矫亭说》内容论述了过柔者矫之以刚，过慈者矫之以毅，过奢者矫之以俭等道理，认为完美的人必须随时修正德行，加强修养。“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言矫者未必能尽克己也”，然秋卿君“行其克己之实”“矫而不失其正”，表达出王氏父子对方秋卿的褒扬，也道出提倡克己复礼、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

《矫亭说》是王阳明行书的代表作，点画瘦挺，笔势纵逸，苍秀舒展，凌厉峭拔，亦是中庸之美在书法艺术上的体现。徐渭赞言：“古人论右军以书掩其人，新建先生（王阳明）乃不然，以人掩其书，今睹兹墨迹，非不翩翩然凤翥而龙蟠也……”

《矫亭说》用笔，瘦劲不孱弱，凝练少相连，藏骨抱筋，含文包质，运笔随性而走。“名”“先”“者”“偏”等字撇笔细长；“之”“奢”“过”“论”等字捺笔沉实。点画间提按顿挫节奏明快、灵动跳脱，虽烙印二王风韵，中锋运笔，侧锋取妍，但更自由洒脱，险峻之势跃然纸上，如意气奋发之英俊少年，徜徉于放纵潇洒的墨海。清人钱大昕评价“乃其书法劲拔，亦得北海、山谷三昧”。

《矫亭说》结字，微呈欹侧之势，字形修长，大开大合，师古却不泥古，颇得黄庭坚笔意。如“矫”“论”“毅”等字，中宫收紧，而撇捺纵横舒展，摇曳多姿。纵观该帖，字距、行距适中，字与字之间大多独立，偶有相连，却不失通贯气势，随心所欲不逾矩，给人一气呵成之感。疏密对比强烈，取势凌厉，彰显出王阳明奔放俊秀的精神风貌和潇洒自如的风格特征，不禁联想到其“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心学理念。

二、品会“以心写书”之理

王阳明对儒家“六艺”之“书”可谓“知行合一”，据《阳明年谱》记载：“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针对程朱理学的“知先行后”，王阳明提出“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的“知行合一”论，知与行互相依存不分第次，正如“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斛染翰。尽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因此本体心与实体行的结合是书法创作的前提，而熟练运用技法构建书法艺术是创作基础。针对书写技巧，王阳明言：

凡悬针笔居右，垂露笔居左。闲似惊蛇出草，潦如美美出闺。横则贵乎清轻，竖不妨于重浊镂金。桓玄书如快马入阵，随人屈曲，作字（岂）须文谱。范怀约真书有分，草书无功，故知非易。书之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功；虽有用笔，亦当右军字势。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

显然，用笔与结字为书作奠定了形的基调，但仅此还无法营造出充满神韵的意境之美。王守仁曾在一段题跋中写道：“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当时的王阳明已经确立了“心即理”的心学立场，悟出“心”在书写时的重要作用。其“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可见心学思想对其书学观有着深刻的影响。学而思之，不罔不殆，此乃王阳明过人之处。书法向外求“止得字形”而已，只有“凝思静虑”至“拟形于心”，以心写书，以心御笔，久之方能“通其法”。其又引用明道所言作字“非是要字好”，心精明了，书法自然能雄秀天然，任意驰骋，恰也反映出阳明心学“心即理”的哲学思想。

王守仁所提出的书论是其心学思想在书法领域的阐述与实践，追求初心及洒脱的情怀，强调明心见性，书为心画。他从更高的以“心”为本的角度去参悟书法，人为天地万物之心，而心又为天地万物之主。从此书法的意象之美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与提炼。作为阳明心学的艺术性诠释，书法属于行的层面，崇晋韵，承唐法，尚宋意。王阳明将传统技法与书家情感融合一体，重视内心力量，发挥主体意识。而主体意识的发挥与彰显对进一步率真而深刻的图式、技法表达起到了推波助澜之功。笔墨的书写与书家的性情相互濡染，彼此交织，“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这样书法不仅是横竖撇捺的点画组合，更是所思所感、才情志趣的流露抒发，好一个丰富而灵动的意象世界。

三、探赜“以道统艺”之本

作为一代心学之集大成者，王阳明提到“道”与“技”的选择时阐述：“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显然，王阳明更趋向于以“道”作指引，技道齐运，归书法最初。此言与儒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理念一脉相承。王守仁虽未能以书法传于世，盖其书法被修养学识、经世武艺、教育游学所掩，但我们不可否认王阳明的书法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和学术价值。正如归庄在《矫亭说》后赞誉：

传曰，道成而上，艺成而下。道艺之分，若是其径庭乎？然夫子曰：“游于艺。”书者六艺之一，盖圣贤之所不废。故亦有辨：溺于艺，则艺而已；深于道，则艺亦道也……阳明先生，一代儒宗，而亦工于书法如此，岂非艺即道耶！

“道”的融入使书法彰显出深邃的文化内涵，我们可以从王阳明的书论中得知学书不能囿于技法工拙与指腕功夫，“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要实现“道”“艺”相得益彰，离不开“道”对“艺”的指引。接触“道”的博大精深，书法技艺自然提升。以道统艺，以艺臻道，实现书作的高格胜韵。相较于治世之道，翰墨虽小，盖有其本，亦可彰显人格。这不禁让我再一次引入徐渭，身为王阳明的再传弟子，他的书法与明代前期沉闷的书坛形成了鲜明对比。徐渭长于阳明心学发源成熟的绍兴，在心学思潮的影响下，徐渭强调个人内在的道德感和自我认知的重要性，走出了一条“最本色”的书法表现之路。在这条路上，徐渭主张以本心为中心，不断自我反省，为世人呈现了一场本色流露、个性解放的艺术盛宴。徐渭主张的“天成论”不是上天给予的恩赐，其推崇的是学习之后的内化，最终的目的是通过学习这一媒介去寻找自我、磨砺自我，这正是一个书家的必经之路。

书法作为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承载着调心陶性情的功能，肩负着传道存天理的使命。王阳明的书法即是典型的体现，他将“知行合一”作为实现道德完善的自觉手段。他崇尚魏晋古法，以心学为圭臬，以笔墨为情趣，将主体情感融汇于笔端。观其书作，文辞内容、书学思想与书作风格浑然一体。《矫亭说》秉承矫枉不能过正、克己复礼等儒家中庸之理的体现，从中可感受到浓郁的高雅君子之气，有着较强的伦理教化内涵。

四、结语

正如铁保在《人帖》中的跋语“学其书，正学其人也”，学书必先学做人，人物的操守对书法有极大的影响。只有忠毅、守节、刚直有威望的人物，其精湛的书艺才能更长久地流传于世。作为古典哲学的代表人物，王阳明及其心学的诞生为整个中国思想体系的发展构建了新的系统。“吾性自足”来自王阳明的龙场悟道，是其归于本心的人生感悟。人皆有良知，自有良知主宰，我们可以通过去私欲、致良知的功夫积养，走向自足完满的至境。书法之路又何尝不是如此？王阳明的书法充满着勃勃生机与文化内涵，极力突破台阁体的束缚，清俊挺拔，心手双畅，备受明代中后期书家的瞩目，对后世浪漫主义书风的发展大有裨益，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矫亭说》释文：

君子之行顺乎理而已，无所事于偏；偏于柔者，矫之以刚，然或失则傲，偏于慈者，矫之以毅，然或失则刻，偏于奢者，矫之以俭，然或失则陋。凡矫而无节过，过则复为偏，故君子之论学也，不曰矫而曰克，克以胜其私，无过不及矣。矫犹免于意必也，意必于私也，故言矫者未必能尽克己也。矫而复其理，亦克己之道矣。行其克己之实，而以矫名焉，何伤乎？古之君子，其取名也廉，后之君子，实未至而名先之，故不曰克而曰矫，亦矫世之意也。秋卿方君时以“矫”名亭，尝请家君为之说，辄为书之。阳明王守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