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 那 的 芳 华

正复为奇(Yi zq)

<p class="ql-block">  活了半辈子,有些人,有些事,在记忆中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我所就读的高中学校,地处偏远的湘北,离湖北石首仅咫尺之遥,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普通”中学。刚迈进高中大门,同学们之间又新鲜,又拘谨。第一次班会,班主任叫大家挨个儿上台作自我介绍。极个别的侃侃而谈,个人理想,人生目标,讲得花团锦簇;大多数人热汗直流,手心搓烂。其间一个墩墩实实的小伙,一上台,露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姓王,梅田乡告丰村人,叫中举,范进中举里的中举。爹妈意思是叫我好好读书,莫一辈子种田。别的没有,完了!”</p><p class="ql-block"> 台下一阵掌声,夹杂着几声窃笑。我自此记住这个名字,至今己有三十余年。</p><p class="ql-block"> 说起中举同学,还真算是个帅哥。红黑的脸膛,立挺的五官,结实身板,板寸头,单眼皮,憨憨地一笑,显出一对浅酒窝,深受女生喜爱。上劳动课,抡起大竹帚,冲在最前面,黑汗直流,扫地最卖力的,一定是王中举。遇到拖渣土重活之类,小女生总喜欢高喊:王中举,王中举!漫天尘土中有人高声回应:来了,来了!一人冲出飞扬的尘雾,哼哧一声,端起渣土,又飞奔而去。打此而后,每每评选劳动积极分子,中举总在榜上前列。</p><p class="ql-block"> 一上高中,我就庆幸完成了阶段性的人生目标。虽然总是坐在讲台最前排,每每上数学课,眼见老师喋喋不休地讲解枯燥乏味的公式,心思却早己紧紧地纠缠在窗外那只上蹦下跳的麻雀,抑或操场上那惹人亢奋的篮球了。期中或期末,免不了数学老师气涨着脸,含沙射影式的一顿臭骂,或者如尖刀般极致的奚落。这时候,趴在课桌上难过的,必定有我和中举。 </p><p class="ql-block"> 中举的数学虽也不好,但成绩时不时比我高几分。有次晚自习下课后,我邀他回宿舍,他不舍得走。看他工工整整的数学笔记,厚厚的习题本,我坏笑道:中举,别费神了,这玩意儿,要天赋!中举呵呵两声,慢悠悠地答:唉呀,笨鸟嘛,先飞一哈子…</p><p class="ql-block"> 饭点食堂打饭,是件相当烦恼的事。食堂窗口前人声鼎沸,激情碰撞,好像根本就不曾有排队的规定。这时中举必定是肩负重大使命的那个人。他紧贴着墙面,全身贯注,乘有人打着了饭、从人群中钻出来的那一霎那,弓着身,奋力挤进去,隔着几个人就喊:杨阿姨,杨阿姨,打个饭!一会儿,盒饭就高高举在人头之上了。</p><p class="ql-block"> 往往这时,有同班女生站在外围,娇滴滴地呼喊:王中举,王中举,带个饭!中举挣扎着把盒饭递出来,又侧身挤了进去,再端出饭来,笑呵呵地递给同学,黑红黑红的脸满是汗水,那件卡其蓝夹衣,沾满了一圈饭痂子。</p><p class="ql-block"> 当然,不止是女生,我也经常是受益者。中举是活雷锋,更是大英雄。望着自己瘦弱的身板,我常扪心自问,同学中如果没有中举,在这残酷激烈的食堂生存战中,我会不会是最先饿倒的那个人。</p><p class="ql-block"> 晚自习后,回到宿舍,大家照例一阵嘻笑打闹。班长是个最爱搞笑的人,他敲着茶缸高喊:王中举,王中举,你闯大祸了!</p><p class="ql-block"> 中举睡我上铺。他绷直坐起,还被天花板蹭了头,急着问:班长,么子事?</p><p class="ql-block"> 班长一本正经:昨天XX萍同学跟老师反映,说你写了个小纸条,向她表白,有这事不?</p><p class="ql-block"> 中举把床板擂得啪啪响:班长,我没有。我,没有!</p><p class="ql-block"> 你还狡辩,今天这么主动帮她打饭,明显有问题!班长厉声斥问。</p><p class="ql-block"> 中举带着哭腔:要是我写了,是猪,是狗,是畜牲…。</p><p class="ql-block"> 大家一阵哄笑,寝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其实是听不太懂这其中玄妙的,也装腔作势地跟着大家一起哄笑。整个高中时代,食堂里那两份只见辣椒不见肉的辣椒炒肉,和只有汤勺上残留着油花、大锅里清澈透亮的水煮南瓜,成功地延阻了我的发育,摁停了一颗青春悸动的心。</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清苦而快活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高二下学期,班主任老师动员:下学期要分班分科了,有愿意这个暑假来补课的,每人交10元,XX日到校!</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捱过了农村“双抢”,每个班上有一小半人,带着一张晒得黢黑的脸,卷着半截泥巴裤,攥着皱巴巴的10元钱,到学校补课来了。</p><p class="ql-block"> 王中举也来了,好像是迟了几天,身体还有点发烧。他说没事,可能感冒了。上了一天课后,烧得更厉害了。第二天,他在宿舍里躺了一上午,我们替他打午饭,他勉强坐起,望着盒饭,没有一点味口,又倒头睡下,嘴角上起了一圈热泡。那个异常酷热的夏天,无论是白天逼仄的教室,还是晚上拥挤的宿舍,要么闷热难耐,要么蛟虫肆虐,每个人都奋力在和最原生态的大自然,作顽强坚决的斗争,难得有一个人无时无刻关注一个病人。</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清晨,我们准备去上课,他在床上侧倦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对XX同学说:我好想…想吃个苹果。有同学在旁笑他:王中举,看不出得了个感冒,都这么娇啊;你也够奢侈,苹果我从来都还没见过呢!中午,XⅩ同学从小镇上回来,说是苹果还没出来呢,就买了两颗小小的梨。中举啃了几口,又躺下了。下午回到宿舍,宿管老师蔡光头特地来宿舍说学校派人把中举他送鲇鱼须镇卫生院了。班上选派了两个同学去卫生院看望,回来向大家报告:医生说中举身子很虚弱,正在打吊针,没大事。</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上午,老师传来一声晴天霹雳,说中举不行了。我们慌作一团,纷纷赶到卫生院,见中举静静地躺在急救床上,已没了呼吸……</p><p class="ql-block"> 人在突如其来的极端情况面前,往往会不知所措到麻木痴呆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我浑浑沌沌地看着一群人大呼小叫,看他们把中举抬上了板车,头上盖上了白布。领头同学吆喝我们同乡和邻乡的一些同学,护送中举回十多里远的老家。烈日下,一张旧板车,一位无声的好友,一群哀伤沉默的少年。那毒辣的阳光啊,湿透了我们全身;那渡过的汹涌的藕池河,流淌的是我们悲伤哭泣的泪;这十余里土路,仿佛走了半个世纪。</p><p class="ql-block"> 我永远无法忘却,当我们护送中举回到家门,他母亲哀嚎着歪倒在地;他坚强朴素的父亲,哽咽痛苦到抽搐。一个几岁大的男孩站在板车旁(后来听说是他弟弟),紧咬着嘴唇,一脸茫然望着这一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中举亲人们哭声喊声中,同学们默默地各自散了。我又渴又饿,浑身虚脱,脚踩棉花,恍恍惚惚地,一个人在烈日下歪歪斜斜地坚持着又走了近10里,走到家门口的那一刹那,竟一头栽在了台阶上…</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在大人的呼喊声中,我缓缓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凉席上,全身发软,头痛欲裂。父母听我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地地讲述了学校发生的事,再看着我发烧的身体,和几近一样的神情,也慌得浑身发颤,急忙把我抱上板车,火急火燎地送到新建乡卫生院。卫生院章院长亲自把脉问诊,不一会,就在我手背上、胳膊上打了好几针,在屁股上大大小小扎了十几口银针,又吊了无数瓶水,人渐渐有了一点生气;一连七八天,打针,输液,周而复始,我的原气终于恢复过来了。</p><p class="ql-block"> 千恩万谢了章院长后,父母像捡回了一条生命似的,带我返回了家。自然而然,我也没去学校补课了,更不知道任何有关学校如何善后的消息。</p><p class="ql-block"> 开学了,不久后分了班。大家在陌生的环境里结识一些新朋友,偶尔有熟悉的同学提起王中举,新同学则一脸懵。新学期压力大了起来,慢慢也没有人再提起。再后来,毕了业,同学们“哄”的一声,如一群散棚的鸭子,有的天南地北的求学,有的东奔西走的讨生活,匆匆忙忙,坎坎坷坷,一晃三十余年。那些陈年旧事,似乎都被这浩浩荡荡的时代之风,吹散得不见一点音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岳阳看望老母亲,在南湖公园闲步,偶遇一高中同学。多年不见,握手,拥抱,寒喧。又记起他也是梅田湖乡的,我猛然问:你还记得王中举不?</p><p class="ql-block"> 他啊呀一声:怎么不记得?他还是我初中同学呢。最后那天,我还送他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很惊讶:噫,你也去送了?真不记得还有哪些人了。那你说说,中举到底咋回事,得了什么病,竟那么快就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答:搞“双抢”吧,在田里感染了钩端螺旋体。到医院里去迟了,去后一开始又作感冒治,很快他的肺部就烧坏了,后来也没法,无药可治了。这也是几年后听XX老师讲的。</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他父母如今还健在不?他那小兄弟呢,现在怎么样?</p><p class="ql-block"> 同学热情作答,在我耳边细细絮叨。我不由得有些走神,目光飘向无边的湖面,思绪也飘渺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浮想起来。中举若还在,他应该在忙什么呢?也许,他是一个热情勤朴的基层公务员?或者,是一个小有积蓄的杂货店老板?不管咋样,以他朴实厚道的性格,一定会是我一辈子的好朋友,一个可以随时闲聊、特别值得信赖的好朋友。而世间千百个我们走过路过认识的人,若性情不能同频,灵魂不能共振,仅仅是浅浅的遇见,终究会成为陌路。</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感叹:时代的一粒尘埃,砸在每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命运中那些看似偶尔的不幸,即可以落在他的头上,也随时可能和你迎面遭遇,或者让我历尽劫难。中举用他17岁流星般刹那的芳华,不时提醒着曾与诸多不幸和厄运擦肩而过的你和我,作为芸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更应该加倍庆幸、加倍珍惜生命中难得的每一份喜悦、每一点感动、每一刻宁静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还有,特别特别地,如你正漫步在人生半途,一定要适时让自己沉下心来,安静地自省,整理、回望、沉淀,再沉淀……然后,活成一个温柔而坚韧的人。</p><p class="ql-block"> 2024-05-7 X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