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岩，辣油与斜线

胡杨

乘高铁在群峦簇拥的隧道中穿梭，约经历5小时车程，便从武汉来到了重庆。湿润的空气夹杂着轻雨裹挟的水雾，为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弥漫上神秘的色彩。水汽过肺时，介于清凉与温暖之间的感觉，又与晚上11点依然拥堵的尾气混杂，平添了许多热闹的气息。过去对重庆的些许刻板印象逐渐浮现在脑海，“火炉”，“山城”，“麻辣火锅”，“网红打卡点”，自媒体博主与社交平台，将重庆的一幕幕呈现在世人眼前，将烟火气与趣味性发挥到极致。或许他们都能代表重庆的一部分，但并不能代表重庆的全部——至少在我来这儿时的五月，“火炉”尚未展现他的实力，而接下来的旅程，也让我体验到想象中不同的重庆。

在和平年代，战争与伤痛离普通人太过遥远，也掩去了重庆曾经作为一座英雄城市的历史。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是国民党的后方根据地，曾经是关押共产党“政治犯”的地方。乘坐公交车上行一段蜿蜒的斜坡，再登上数百级台阶，便来到白公馆与渣滓洞的旧址。细雨依然笼罩着鱼肚白的天空，一栋小小的建筑，在山顶茂盛的草木下蜷缩着，灯光昏暗而幽邃，似乎并不愿再提起往日的历史。四周的围墙，楼栋的外墙，皆粉刷为略带青色的灰白色，而墙顶瓦砾下的屋檐处，又涂成了深蓝色围绕一圈，再向上则是几层冰冷的铁丝网，共同展现着青天白日旗下国民党最后残存的余威。墙面上还用蓝色的大字，写有楷书的国民党礼义廉耻、党员守则、工作作风训诫等内容，仿佛是一台严谨运转的机器侧面的操作说明的铭牌，刻画出这里的庄严肃穆。房间中陈列的各种刑具触目惊心，而房间外一排排曾住在这里的共产主义战士的名字更是刻骨铭心。悲凉的雨落在园区外的雕像上，向下汇聚成血与泪的痕迹，红岩夹杂着热血，早已冲破了蓝色的囚笼，如今再也无人号哭。这里在新中国成立后60天才得到解放，这些地下党早已不在地下，却最终倒在了重见光明的前夜，他们的心灵渺小而伟大，他们的故事真挚而永恒，现实只会比艺术作品更加残酷，现实也会比他们的心愿更加美好。如今的我们只是前来拍照的游人，但这里的山丘会记住一切，今日的风雨会记住一切。

美食是重庆最重要的名片之一，而同样坐落于四川盆地，外人经常会将重庆与成都的美食混为一谈，但实际还是有明显区别。成都是正统川菜的起源地，有一套自己完备的体系，而重庆地理位置夹在长江与嘉陵江之间，形成了以“因地制宜”为主要特点的烹饪文化，当地人称为“江湖菜”。大街小巷，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餐馆，家家都有自己研制的独特配料配方，辣椒佐料选用的种类用量与红油的熬制方式各不相同，于是十里皆辣而尝百味，既让人想到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也想到了武侠小说的爱恨情仇。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而江湖代表的是山水之流形、烟火之人格、文化之切磋，一次寻味是一次侠客的远行，一次细品是一次门派的交友，行百里路而过千味辣，仗义为武林之本，鲜辣为江湖之魂。

辣味各不相同，而辣味的载体也多种多样，流传最广泛的，或许是火锅、面食与抄手这种形式。火锅底料是这座城市最重要的名片之一，而重庆当地的火锅店，每家店铺都至少有三位负责熬制底料的厨师：其一，负责调整底料的颜色，红油既不能太亮，不能抢过辣椒油风头，也不能太暗而影响食欲，红油与辣椒需相互配合，在保持独家风味的同时，不失诱人的色泽；其二，负责调整底料的辣味，红椒与干椒的配比要适中，保持在辣味能够形成有效刺激而又不至于产生强烈疼痛感的最佳比例；其三，负责调整底料的香味，重庆火锅，与其说是麻辣，倒不如更接近香辣，当酥麻感还未完全袭来时，各种香料的组合便已率先占领了味蕾，形未见而味先行，口中佐料的香味，与锅中只有牛油才能熬出的特殊香味，从舌尖与鼻腔兵分两路，形成两面包夹之势，将全身的每一处神经都尽数调动。晶莹剔透的新鲜食材，在眼前的轮廓逐渐模糊，分不清形状，无所谓荤素，全然融化在这场辣味的盛宴中，混沌而畅快。

豌杂面是重庆当地面食的代表之一。与知名度更高的小面不同，豌杂面属于汤面，在加入肉酱的同时，最大的特点，是加入了炒熟的豌豆与豆芽作为辅料。炒制的豌豆呈现亮丽的金黄色，端上桌时漂浮在小面的上部，将面搅拌后，豌豆遇汤而变软，外皮与豌豆分离，混入细长的面条中间，一口是豌豆粒的软糯，一口是豌豆皮的酥脆，肉酱与切碎的辣椒皮和辣椒籽相得益彰，仿佛仍置身于火锅的香气中，而店、地、载体，早已是另一番模样。汤与碗是华丽的剧场，面条是不断变化的灯光，而佐料与辅料，则于此交替着不休的轮舞，赢得台下观众的满堂喝彩。于抄手而言，场地则换成了街边的快闪店，白衣裹着细腻的肉馅，小巧而精致，纷纷双手互盘，在红油中整齐的跳着踢踏舞，欢快的节奏传到舌尖，变为阵阵的酥麻感，面皮附着汤中的点点滴滴，好似围观群众的喝彩，热闹非凡。

山城，是重庆的别称，或者说，这其实是一座建在无数条斜线上的城市。在真正的中心城区，没有一条路知道自己是为何而修，没有一栋楼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建，能找到一片适合打地基的区域已是这块土地最大的恩赐。东南西北在这里没有意义，连接上一条路的永远只有下一条路。一条街上的店铺，上一家进门需要下行楼梯，下一家可能便要上行几个台阶；相互平行的两条车道，一条向上而行，另一条便偏要向下；双向四车道勾勒出楼与楼之间互通的桥梁，艰难而巧妙地维持着这特殊的形态与联系。对斜向的坡度而言，楼房是按重力垂直于大地的，而对楼房本身而言，窗外的道路也是斜向的。若将北京的坐北朝南环形向外扩展看作一幅滴水不漏的学院派画作，那么重庆的城市布局，便是天马行空的印象派大师留下的手笔，抽象而不凌乱，放荡不羁而别有巴蜀地区特别的诗意。

走在重庆的老居民区，这样的风貌得以更加淋漓尽致的展现。街边不起眼的小店，其实是这栋楼的第四层，沿一条楼梯向下行走数十级，才能到达这栋楼的最底层。狭窄的小路沿曲线向另一边的马路伸展开来，右边的楼房在小路上方，而左边的则需要再下一道楼梯才可到达。阳台外铁窗生锈的铁丝，外墙发黄的白色瓷砖，无不充满着年代感。两栋相对平行的楼，中间每层之间连接着行走的通道，从下至上约有20层左右，抬头向上望去，仿佛是一把吉他分成音区方格的柄，又好像是一台手风琴黑白交错的键，奏响着劳动人民的歌。如今的老居民区，大多居住的都是老人，相应的也配合有一些颇具特色的店铺，如专门卖中草药的中草药铺，如今去医院拿中药，大部分人会选择代煎，而这里依然用木制抽屉放草药，砝码秤称草药，牛皮纸袋装草药，而且需要带回家自己煎制。理发店的墙上贴满了上世纪80年代的广告，盖布上复古潮流的花纹，遮住了锈迹斑驳的座椅扶手，刀具与吹风机则整齐地挂在墙的另一侧。看着周围高低不一的各种楼，再眺望远处各种光鲜亮丽的现代化建筑，一瞬间有些许恍惚，像是置身于过去与现在的时间裂缝，又像是各种游戏中的赛博朋克元素正在眼前交错展现。或许这便是最真实的重庆，也只有深入过这些居民区，才能体会到最原汁原味的重庆。

重庆的地铁也时常为人称道，毕竟在这样一座由斜线构成的城市，想用平行的直线连接各处，便意味着，一定有比高于直线的地方，也一定有低于直线的地方。在这里，轻轨与地铁没有明显的界限，一条线路，上一站在高架之上，下一站便可能在山洞驻扎。因此这里的“轻轨站”都如同飞空艇一般巨大，更有甚者，如李子坝站，直接将轻轨站建在一栋楼中，下方6层是商场，上方10层是居民区，而利用中间2层作为站台，独特的设计致使这里成为热门的网红打卡点。另一些站点则建在极深的山体地下，如9号线的红岩村站，若是从其4号口出站，则需要坐7级手扶电梯，跋涉119米的高度差，才能到达地铁站的出口。每层电梯上行大约需要1分钟，别处的地铁，7分钟可以坐2站路，而在此处却只能刚刚到达安检的地方。在这样的城市，修建地铁是一项极其困难的工程，但因为中心城区的道路较窄，极易拥堵，节假日更是寸步难行，因此修建地铁能实实在在缓解出行压力，为交通提供难以想象的便利。这离不开背后一个强大祖国的支撑，而这或许也是革命先烈们最希望看到的画面。

重庆地铁的标识牌是我去过的城市中设计得最有特点的。标识牌的种类大概可分为三类：一是方向与警示牌，用于标注出口的编号和方向，或是张贴安全警告标识，使用的是亮黄色加黑底字，是我见过唯一使用这种配色的轨道交通标识；二是线路明细标识牌，用于展现途经具体线路，该线路名称与方向等。重庆各条地铁线路，每一站都有自己专属的数字编号，站台的自动门上方，会标注该站的编号，与该线路的总站数，并标注上一站和下一站的方向；对标注地铁行驶方向的标识牌，会用该线路的颜色作为底色，并用箭头指示，而将该条线路的编号以白底黑字夹在中间显示；三是换乘方向标识牌，对需要换乘方向的指示，上方中文大字，下方英文小字，但线路编号的数字则是一个大字占据两排，为中英双语共用，并将该线路颜色的色块置于右边，清晰而实用；换乘通道的出入口，用对应换乘线路的颜色粉刷一圈，在通道的两侧贴有贯穿全程的细线，右侧为去向的颜色，而左侧为对面向此线路换乘的颜色。对具有多种功能的标识牌，则将对应类型的标识直接拼接，呈现出撞色的效果，同时大量使用无边框设计，重要字符放大显示，奉行简约主义的同时，线条理性而硬朗，既醒目有兼具美观，是为公共交通标识牌的标杆风格设计，令人惊叹。

从阳台和街边时不时涌现的三角梅花丛走过，重庆用玫红色与粉紫色的幻想，编织一场春夏交织的浪漫奇境。人群相聚处，便是朝天门码头——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也是重庆市在地图上的经纬度取值处。青绿色的嘉陵江水，随着浅浅的浪花奔向浑黄的长江，形成一道明显的分界线，这里是两江相遇的节点，也是重庆这座城发展的起点。不远处是机场，天空时不时有客机低空飞行，在密布的灰色云层下缓缓飞向远方，阳光从云层不规则的裂缝中透出，不禁令人回想起“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重庆1949。

天色渐晚，沿嘉陵江边行走，洪崖洞金黄色的霓虹灯已然点亮。作为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式建筑群，商铺、餐馆自下而上分布其中，各种颜色的的招牌在灯条中艰难地寻找着自我的空间，诉说着星点的存在感。近看风貌，仿佛一座点满篝火的天然山洞，人们围炉夜话，牵手而歌，沉浸于节日的喜悦；远看全景，仿佛一艘璀璨的金色舰船，正停泊于港口，畅想着无数远行的传说。乘坐两江夜游的游船，在江风的吹拂中，能看到大剧院、摩天高楼的滚动彩字，为两江宽阔的领带打上斑斓的装饰钉。沿步道返程至地铁站，即便已是深夜11点，依然难掩大量游客的热情，他们向着江边行进，手中拿着各种小吃，有说有笑，驻足拍照。洪崖洞是这座城市的斜线最重要的交汇点，也是这座不夜城的活力最高峰的展现点，夜色阑珊，灯光闪烁，热情似火。

午后，车辆在错综复杂的高架上前行，高铁站已然临近，细雨渐渐停止，天空又露出了久违的太阳。从微雨中来，又从微雨中走，和煦的阳光是最后的道别，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又仿佛经历了太多的期盼、惊喜与感触。这座城市的性格，像雾雨，温和而坚韧，长久陪伴而信念屹立不倒；像辣椒，热情而奔放，周到而细腻；也像随处可见的斜线，路歪而楼房不歪，坡斜而人心不斜，形态自成一派，而每个人都能在这座城找到各自的位置与真正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