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的世间万物 — 读济慈的《秋颂》

李毅

《秋颂》

雾霭的季节，果实圆熟的时令，

你跟催熟万类的太阳是密友；

同他合谋着怎样使藤蔓有幸

挂住累累果实绕茅檐攀走；

让苹果压弯农家苔绿的果树，

教每只水果都打心子里熟透；

教葫芦变大；榛子的外壳胀鼓鼓

包着甜果仁；使迟到的花儿这时候

开放，不断地开放，把蜜蜂牵住，

让蜜蜂以为暖和的光景要长驻；

看夏季已从粘稠的蜂巢里溢出。

谁不曾遇见你经常在仓廪的中央？

谁要是出外去寻找就会见到

你漫不经心地坐在粮仓的地板上，

让你的头发在扬谷的风中轻飘；

或者在收割了一半的犁沟里酣睡，

被罂粟的浓香所熏醉，你的镰刀

放过了下一垄庄稼和交缠的野花；

有时像拾了麦穗，你跨过溪水，

背负着穗囊，抬起头颅不晃摇；

或者在榨汁机旁边，长时间仔细瞧，

对滴到最后的果浆耐心地观察。

春歌在哪里？哎，春歌在哪方？

别想念春歌，–––你有自己的音乐。

当层层云霞把渐暗的天空照亮，

给大片留茬地抹上玫瑰的色泽，

这时小小的蚊蚋悲哀地合唱

在河边柳树丛中，随着微风

来而又去，蚊蚋升起又沉落；

长大的羊羔在山边鸣叫得响亮；

篱边的蟋蟀在歌唱；红胸的知更

从菜园发出百啭千鸣的高声，

群飞的燕子在空中呢喃话多。

（屠岸 译）

《秋颂》写于1819年秋。这首诗乍看上去，只是一首优美的写景诗，而实际上却贯穿着诗人对于生命的思考，这一点我们读到最后一行才会蓦然明白。这首诗不仅蕴含深意，而且结构严谨。全诗分为三段, 在时间上依次推进: 首先写清晨的初秋气象, 次写正午时分的盛秋景色, 最后写傍晚的暮秋时节。有批评家认为该诗的结构在历代英诗中最为完美。

诗人先从初秋早上的景象写起。“多雾”一词暗示清晨时光。在这清晨时分，秋天以温暖的源泉––太阳––的朋友身份出现, “conspiring” 一词并无通常的负面含义, 只是用来强调两个朋友之间的亲密情谊。他们俩共商如何使缠绕屋檐的葡萄藤添上果实，如何使各类果实熟透到果心，如何使葫芦饱满，如何使榛子壳里长满甜蜜的榛子仁。他们一起展望着即将到来的收获时节。在第四行（With fruit the vines that round the thatch-eves run）里，诗人匠心独运，安排词语如同绕口令一般，读者若是朗诵，舌头须得在口腔里绕来绕去，去模仿果实绕藤而生的状态。而太阳，诗人则以 “maturing” 一词加以描绘，这其中有两层的含义, 一是指秋天温暖的阳光催熟了世间万物；同时, 早上的太阳自身也象果实一样, 经历着一个逐渐成熟, 到达正午的过程。大自然中的一切都在走向最终的成熟，而在这之后，冬天将会来临。早秋时节的蜜蜂却认识不到这一点, 晚放的花儿不断绽出花蕾，蜜蜂们起劲地采花酿蜜，酿造了那么多的蜂蜜, 甚至要溢出蜂房。它们以为温暖如夏的时光永远不会逝去。第一节最后一行 “For summer has o’er-brimm’d their clammy cells” 中三处[m]音传达出的暖洋洋的停滞感，更加强了初秋永驻的印象。济慈在此诗写好两天后把它寄给一位朋友时,在信中也强调了秋天给他的这种温暖感, “此时的季节多么美—空气多么清新。凉爽宜人, 真的, 不开玩笑, 天气晶莹纯净—湛蓝的天空—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收割后只留下麦茬的田野—可真比春天的一派冷绿更好。不知是什么原因, 收割后的田野看起来有一种温暖感—–就象某些图画给人的感受一样—我在星期天散步时对这一切有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就写下了这首诗。”

秋天在第一节中以太阳的朋友面目出现之后，在第二节里又以四种不同的拟人身份呈现出来：懒洋洋躺在谷堆上休息的扬谷者，在地里睡觉休息的割麦者，缓缓淌过小溪的拾麦穗者，站立在榨汁机旁的榨苹果汁酿酒者。这都是盛秋收割季节有关的劳动者。而开始的两个人物形象或憩息或熟睡, 更具体地暗示出这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时分。四个人物形象大多是静止的，只有拾麦穗者缓步移动。这恬静的画面加强了第一节给我们的印象：温暖的时节似乎真的不会走了。然而, 第二节的最后一句 “Thou watchest the last oozings hours by hours” 虽然表现的是极慢的动作，却透露出不同的消息：这已经是“最后的榨汁”，秋天快要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将是寒冷的冬天。

也许，正是这“最后的榨汁”让诗人蓦然意识到了时光的流逝。在第三节一开始，他从温暖的秋景中如梦初醒，不禁生出几分惆怅, 怀念起已经逝去的春天来。不过他马上摆脱了伤逝的情绪, 毕竟秋天也有自己的音乐。这音乐演绎着晚秋这一段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时光，时而 “死去”，时而又 “复活” 的轻风（”the light wind lives or dies”, 所引中译文为“微风来而又去）正是这一特征的写照。河边柳树之间小虫的凄吟如同一首挽歌, 预告着秋的离去，冬的来临；白昼正在＂轻柔地死去”（soft-dying day，所引中译文为“渐暗的天空”）。诗人笔下的死亡并不是那样地可怕，暮云给收割后的田野抹上了玫瑰般的色彩，把傍晚映照得格外地壮丽。晚秋将在辉煌中死亡。山间长大了的羊羔的咩咩声、树丛里的蟋蟀鸣声、庭院中知更鸟轻快的高音、空中群飞燕子的呢喃在天地间回荡，合唱着秋天的音乐，展示着生命的力量。相较于第一节中果实累累的果园和第二节中丰收的麦田，第三节中晚秋的景象更加辽阔和绚丽。最后一行中出现的燕子的呢喃更传达出乐观的期望。燕子准备离开这里，迁往温暖的南方，然而，它们在寒冬过去之后，会随着春天再一次回来。虽然秋天之后是冬天，但是冬天过去却会有春天。季节的交替所象征的正是生命的延续。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秋颂》并不单纯是一首写景诗，并不只是在庆祝秋天的温暖和丰饶。这首诗充满着对生命的沉思，诗人把短暂的生命放在更大范围中去考察，放在永恒中去看待，将其视为永恒的一部分，因此能够不遗憾地接受它。《秋颂》在他的颂诗中是相当乐观的一首。

To Autumn

I.

Season of mists and mellow fruitfulness,

Close bosom-friend of the maturing sun;

Conspiring with him how to load and bless

With fruit the vines that round the thatch-eves run;

To bend with apples the moss’d cottage-trees,

And fill all fruit with ripeness to the core;

To swell the gourd, and plump the hazel shells

With a sweet kernel; to set budding more,

And still more, later flowers for the bees,

Until they think warm days will never cease,

For Summer has o’er-brimm’d their clammy cells.

II.

Who hath not seen thee oft amid thy store?

Sometimes whoever seeks abroad may find

Thee sitting careless on a granary floor,

Thy hair soft-lifted by the winnowing wind;

Or on a half-reap’d furrow sound asleep,

Drows’d with the fume of poppies, while thy hook

Spares the next swath and all its twined flowers:

And sometimes like a gleaner thou dost keep

Steady thy laden head across a brook; 20

Or by a cyder-press, with patient look,

Thou watchest the last oozings hours by hours.

III.

Where are the songs of Spring? Ay, where are they?

Think not of them, thou hast thy music too, —

While barred clouds bloom the soft-dying day,

And touch the stubble-plains with rosy hue;

Then in a wailful choir the small gnats mourn

Among the river sallows, borne aloft

Or sinking as the light wind lives or dies;

And full-grown lambs loud bleat from hilly bourn;

Hedge-crickets sing; and now with treble soft

The red-breast whistles from a garden-croft;

And gathering swallows twitter in the skies.

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