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李

萧垦

四月，离开华塑公辅项目的头一天下午，我去工地南边的红叶李树林坐了很久。工地已近尾声，新项目还没有着落，人生又一次面临选择，虽然不得不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可时间也有许多可以从容打发的自由。化工厂如同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成天在噪杂的施工环境里，能够拥有一片可以亲近的树林，算是生命对我格外的恩赐吧。

世界有无分别，不在于世界，只在于你的内心，当然，有时还是需要一个外因。当我在工地不停奔走时，解决问题保证工程安全顺利进行就占据了思想的一切，想的全部是当下面临的现实。当目标逐渐完成，我可以走进和工地一道围挡之隔的树林里时，思想就不再停留在当下的现实，有了更多自由的空间。

工人们早已捷足先登，发现且利用了这片树林，他们在四棵红叶李之间结了一个摇床。摇床底层是绿色的安全网，上层是白色兜网，兜网上面铺着一张裁开的细长木模板。我坐在模板上，轻轻摇晃，树就跟着晃动，相互间成为一种友好的呼应。麻雀在林间跳跃飞行，几只灰喜鹊在其中穿梭飞动，发出欢快地鸣叫。错落有致的树叶交织，颜色深浅不一，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折射过来，如同一双双闪烁的眼睛，含着深情的光芒和我对望，同时望着地下青绿的小草和落花。许多落花被泥土掩盖，慢慢融为一体，那些缤纷绚烂的时光仿佛已经成为一场盛大久远的梦。树林形同一道神奇的屏障，工地和化工厂间喧嚣的声音变得疏淡、遥远，自然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袭裹周身。我闭上眼睛，任凭身心放松，时间停滞，耳畔只留下鸟语和微风吹拂树叶的声音。

三月的一天，我站在蒸发结晶厂房三楼，目光掠过红叶李树林时，突然才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是粉白的花海，时光有种久违的惊艳，春天原来已经真实的走近我的眼前。我带着一丝莫名的兴奋快步下楼，走进花海，目光在一棵棵红叶李间移动，仔细打量着每棵树不同的花姿。春天在它们身上体现出来的妖娆不减分毫。蜜蜂在花海间飞舞，争分夺秒地撷取花蜜，工厂巨大的轰鸣声丝毫也没有影响蜜蜂的心情，它们怡然自得的从事着自己的劳动。我坐上花海间的摇床，随着身体微微晃动，细碎的花瓣从枝头纷纷飘落，带着春天无限的柔情，旋转着依依不舍。透过花海空隙，我可以看见工人们在工地上往来穿梭劳动的身影。如果不是这场建设，这片花海估计仍然沉寂在化工厂深处，不会有人注意。春天的模样好像更应该属于山川，属于河流，属于辽阔的原野和郊外，这里的世界好像只属于忙碌。

去年五月我刚来工地时，人员、机械、材料……各种需要解决的事情应接不暇，整天穿行在工地的角角落落，对于这片树林我完全忽略。开挖基础的土方需要拉运到两公里外的土场，为了响应环保六个百分百要求，渣土车拉土上路要全覆盖，可仍然避免不了落土。拉土车轮胎经过洗车机反复冲洗，在道路上还是会留下脏污的土痕。虽然雾炮、洒水车和沿着道路清理的工人一齐上，可厂区武保部的投诉警告还是不断。问题反映出来，项目部全员高度紧张，如临大敌，挖土只好时不时中断，全力以赴保障环保需要，施工因此进展特别缓慢。工程进度上不去，计划目标任务完不成，大家都很着急。项目部领导和业主经过协商，决定拿树林开刀，就近开辟一个堆土场，就不再有渣土车上路的困扰了。方案既然确定，立即出动挖机，许多树木风卷残云般被清除，一个大大的土场开辟出来。那些推倒的树木的残肢断臂，转瞬就被渣土车倒运的泥土掩埋。源源不断堆积的土方像个巨兽般张开大嘴，许多树木继续在挖机配合下殒命。即便如此，这个土场仍然满足不了施工需要，领导们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先例，很自然决定在树林东侧再辟出一个土场。业主说，厂里的这片杂树林，是后续建设用地，为满足环保要求临时栽种的树林，没什么用。现在建设需要，清除些树木实在正常不过。于是，无数树木继续葬身挖机与泥土之下。根本问题得到解决，施工效率直接上去，业主满意，项目部领导高兴，所有人都开心。工程建设任务高于一切，至于那些树木的结局，好像完全可有可无，不是关注的重心。

我开始注意到树林里的红叶李时是在七月。工人用安全帽兜着许多熟透的李子让我品尝，李子酸中带甜，非常可口，一时成为大家争相品尝的爱物。享受之余，我让工人挑些品相好的送到项目部各个部门，大家吃过都说好。有人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李子虽然好吃，可不能多吃。我望着大片红叶李树上的累累果实，有些成为鸟雀的美食，许多成熟后掉落在地上腐烂，如果不是我们这些人来到这里，这些果实又有谁会吃呢？

李子和梅子如何区分我从没有细究。小时候我家邻居门口池塘边长着一棵不知是梅子还是李子树，想来应该是李子吧。从树上挂着青涩的果实开始就成为我向往的对象，总想采摘充饥。只是李子树很高，邻居家的狗很凶，总虎视眈眈地守在他家门口，成为我爱而不得的忌惮。李子成熟时，我会趁他家的狗打盹间隙偷偷走近，拿竹棍往树上捅。李子纷纷落地，可惜好多掉进池塘里，有限的果实被我填进嘴里，甜美的滋味令我欲罢不能，心中怅然的想着如果我家门口也有一棵李子树该多好。如今这满树的李子，唾手可得，种植者的目的既不是为了观赏，也不是为了食用。时光流转间真的让我感慨，那个曾经天真的少年现在背负太多世间的风尘。

我的思绪重回到眼前浓密的红叶李树林，李花早已凋谢，果实还很微小，不细心观察根本无法看见。在即将分别时刻，我再也等不上这一季的李子成熟了，只期不负时光，让身心多留下些记忆。看着摇床兜网四角紧紧缠绕在树上的铁丝，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些怜惜，感觉铁丝嵌在它们身上应该很疼。红叶李在疼痛中为我们奉献了舒服，我和大家一样做了坦然的享受者，不知我走以后，这种束缚可有人解除？

其实这片树林，即使无人欣赏，至它诞生以来一直就是一道风景，也是鸟类的乐园。它们因为人类的建设而存在，然后又因为人类的建设，许多献出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存在和消亡都极其自然，世间许多生命大抵如此，默默而生，然后为奉献而死，匆匆而过，不留痕迹。

纵然没有人记住红叶李的花、叶和果实，可它们并不在乎，只要安静的存在过已经足够。

2024.5.4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