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苏轼学写歌词

刘东风

（苏轼《寒食帖》）

　　欧阳修贬滁州，著《醉翁亭记》，一时洛阳纸贵。琴家沈遵阅文后欣然前往，作古琴名曲《醉翁吟》。欧阳修曾为之填写歌词，梅尧臣、楼钥、辛弃疾等也曾想美成此事，但都因“琴声不合”而不尽人意。修、遵等作古后，沈遵之琴友崔闲拿着琴曲《醉翁吟》杖琴走天涯遍访名家，为的是为琴曲配一首好歌词，且以“平仄四声，分均为句”为标准。在崔闲看来，好马要配好鞍，他深信《醉翁吟》一定会遇上金玉良缘。

黄州东坡雪堂——苏轼在黄州开东坡荒地自种自给而有“东坡”之字、建房子遇大雪而有“雪堂”之斋号。在陈慥的引荐下，崔闲认识了大才子苏轼。崔闲暗暗窃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这位东坡居士不就是《醉翁吟》词作者的不二人选吗？
“东坡居士！”“玉涧山人！”两人一见如故，说琴论诗，一个说相见恨晚，一个说高山流水觅知音。
　　苏轼请出他的至爱雷琴，没错，就是当今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那张“九霄环佩”，那琴的背面还刻有行书琴诗一首：“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苏轼记。” 苏轼嗜琴是出了名的。嘉祐四年（1059年），苏老洵、苏轼、苏辙父子仨出蜀赴京，途中夜泊泸州。父亲大人兴致勃然，在舟中抚琴自娱，苏轼屏息凝听，听后以诗记之：“弹琴江浦夜漏永，敛衽窃听独激昂。风松瀑布已清绝，更爱玉佩声琅珰。”（苏轼《舟中听大人弹琴）苏轼在父亲面前，做了一回最忠实的听众。父亲曾经有一床名贵藏琴，苏轼好奇，将其拆了个底朝天，竟然发现了天大的斫琴秘技：“其岳不容指，而弦不㪇。其声出于两池间。其背微隆，若薤叶然。声欲出而隘，徘徊不去，乃有余韵，其精妙如此。”
有崔闲在，苏轼让贤，请他鼓琴。崔闲也不辞让，端坐于“九霄环佩”前，不慌不忙的拨响了琴弦。
“《醉翁吟》！”崔闲刚一落掌，苏轼激动不已。
“善！常恨此曲无词。”崔闲却无比黯然。
苏轼的脑子里飞快地闪现着有关恩师的画面。
醉翁亭。“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那一年，苏轼在长宁地区西南夷人手中购得麻布织制的弓箭袋子“蛮布弓衣”一个，上面绣着梅尧臣《春雪》诗：“……新阳岂惮沮，暴柳未为屈。随风势更巧，著树媚且密……”苏轼将它送给老师做琴囊，欧阳修喜欢得不得了，一直把它当作珍宝。
　　熙宁四年（1071）深秋，苏轼、苏辙兄弟俩专程到颍州拜访恩师、为恩师祝古稀之寿，听欧阳修用“六一”概括惬意的退休生活：“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棋一局，置酒一壶，吾老其间，是为六一居士。”还有师生之间讨论“琴诗何者最佳”？老师指出韩愈之《听颖师弹琴》之“此诗最奇丽，然自是听琵琶诗，非琴诗。”更难忘记的是庆生场面：颍州西湖边，暮色渐浓，宿鸟归去，画舫笙歌，银釭画烛；须发皆白的六一居士，为答谢弟子，饱含深情地弹起了他晚年唯一爱弹的琴曲《小流水曲》。没想到，师生那一别，竟成了诀别。 “常恨此曲无词！”崔闲用指尖轻嗑琴面，有意再次重复了一遍。
苏轼从沉思中醒来，眼睛盯着崔闲。他知道恩师和其他几位词人的《醉翁吟》填词，也知道崔闲此话的用意。
“琴声不合，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苏轼早已深思熟虑，对《醉翁吟》的诸多填词包括恩师之作在内，指出其症结所在。
“请先生续之。”
“善！愿得一试，以祭先师！”
说干就干！“崔闲为弦其声，居士倚为填词，顷刻而就，无所点窜。”（宋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七“歌咏”）就这样，崔闲弹奏着《醉翁吟》，苏轼在一旁边听边倚声填词，不大一会儿，竟然一挥而就、一气呵成，词与曲浑然一体，相得益彰，无需雕凿，一字未改，词曲双璧，苏轼还在词前加序，说了填词的来龙去脉：

琅琊幽谷，山水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然有其声而无其辞。翁虽为作歌，而与琴声不合。又依《楚词》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辞以制曲。虽粗合韵度而琴声为词所绳约，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馆舍，遵亦没久矣。有庐山玉涧道人崔闲，特妙于琴，恨此曲之无词，乃谱其声，而请于东坡居士以补之云：
琅然，清圜，谁弹？响空山，无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朝禽夜猿）。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思翁无岁年。翁今为飞仙，此意在人间，试听徽外两三弦。

（董其昌书《醉翁操》）

苏轼的填词，节奏明快，用韵绵厚，画面感很强，读起来如行云流水，且与琴曲贴切，依声行腔，没有出现倒字。首六句十八字，十六平两仄声，仅“响”、“醉”二字仄声，平缓；余下平声字居多，与平和的琴曲吻合，有娓娓道来之感；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布局，错落有致，既有节奏的稳定性，又有音乐形象的丰富性；三个七言句“惟翁醉中知其天”、“曰有心也哉此贤”、“试听徽外两三弦”，结句上分别为一一二三、一二二二、二二三结构，具有明显的词句节奏变化且四声相谐。六言句“空有朝吟夜怨”有的版本写作“空有朝禽夜猿”，倒觉得两种版本各有千秋，都有保留的必要：前者是有我之境，是承上句“醉翁啸咏”而来，直接将情感入诗，说醉翁离开之后的空寂，人虽离开了，吟诵之声、怨叹之情犹然还在，是一种虚景；后者无我之境更为明显，“朝禽夜猿”既是承上句“声和流泉”而来、又是启下句“山有时而童巅，水有时而回川”而至，实写山景，鸟语猿啼，愈发反衬醉翁去后的落寞。到底是“朝吟夜怨”好还是“朝禽夜猿”好，细读全文，从词的意境上来看，实难取舍。但从押韵来看，通篇押的是平声韵，是平韵格，“怨”是仄声，出韵，除非“平仄通叶”——前人填词时有通篇平声韵中突然押入同韵部之某仄声字的现象，如周邦彦《渡江云》下阕首句“堪嗟。清江东注，画舸西流，指长安日下”之“下”与“嗟”通叶就是一例；“猿”才合韵，平声，综合来看，还是“朝禽夜猿”好。
这应该是曲词作者最完美的一次合作，崔闲对填词赞不绝口，苏轼对自己的作品也十分满意。苏轼在给沈遵的儿子本觉禅师法真的信中说：“二水同器，有不相入；二琴同手，有不相应。沈君信手弹琴而与泉合，居士纵笔作词而与琴会，此必有真同者矣。”所谓“真同”，是诗词与音乐的融合，是诗人与琴人的跨界同频共振，异口同声，异曲同工。清代陈廷焯《词则·别调集》如此评价本词：“清绝、高绝，不许俗人问津。”
从此，在苏轼这次祭奠恩师欧阳修的别样方式之后，古琴遇见了诗歌，琴歌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从此，琴歌《醉翁吟》以曲词双璧而传承千年，飞入寻常百姓家。
　　从此，《醉翁吟》还成为了一个词牌：《醉翁操》，创调者就是东坡居士。

（摘自刘东风《琴韵诗心》之《琴歌》）

（董其昌书《醉翁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