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说

溪嵐澹月

现在，世界每20分钟就有一个物种灭绝，这是现代文明的灾难，不可救赎。
有些物种，从无所见，天各一方，生死由命。
有些物种，心生怜悯，哀哉惜哉，终身难忘。
小时的菜园，飞逐花大姐的小昆虫，翅壳半弧，造型优雅，一张一合，如空中飞溅的小水珠，色彩斑斓，赤橙金黄，敷七粒小黑珠，学名七星瓢虫。
七星瓢虫喜食蚜虫，吃饱喝足，振翅起舞，与蜜蜂蝴蝶一道嬉戏春光，嗡嗡哳哳，自顾自吟唱动听的歌。
后来，投入农药，蚜虫毒死了，七星瓢虫也毒死了。
回看今天菜园，弥漫刺鼻农药，一片沉寂，黯然神伤。
是因你的美丽才遭构陷妒忌的吗？为什么取名七星瓢虫？勤劳正派，人类的好友，哪里会干无耻嫖娼的下流勾当？
还有鲳鱼，扁平银白，光亮滑腻，碧眼柳眉，肌肤如雪，俨然鱼中翩翩君子。得罪了谁？起名鲳鱼。
一些与人类朝夕相伴，死而后已的寄生虫，蛔、蛲、钩、绦虫也销声遁迹了，天不容奸，普天同庆。
臭虫、跳蚤也绝了迹，滤去多少忧烦？
合该命薄福浅，苏丹红，三聚奶，富尔吗林，甲醛，毒汞……滚滚而至，滔滔不绝，步步中招。
人体血液含毒，虽未索命，却要了卿卿可可的命。
人乃万物之灵，天庇神佑，强大的生命力，刀山火海，历尽万劫，命不该绝。
我对虱子的情感复杂，又爱又恨，喜忧参半。
童年时代，虱子一直陪伴我茁壮成长。亲密、温馨、贴己、知音……常于百无聊赖，攻击身体某个部位而产生奇异的舒痒感，刷新存在。
这种舒痒，飘飘然如细雨润窗，随风潜夜，不期而遇，心动神摇。

伸手抓挠，又痛又痒又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如饮了勾兑恰妙的鸡尾酒，色香俱陈，如痴似醉。

偶尔，一介虱粒嵌入指甲缝隙，勾了出来，看仓惶逃命走投无路的恐吓，这种肉体的舒痒感便立即上升精神层面，刺激脑皮层分泌更多的满足与征服欲的肾上腺。
自古乡民，命运多舛，不但辛苦乏累，还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担惊受怕，忍气吞声。怕官府揖拿，怕土匪撕票，怕老师戒尺，怕家长打骂，还怕刀子棍棒命丧仇家。
这种恐惧与生俱来，不但出自外部：地震车祸，水溺火焚，也出自个身：癌症、尿毒、败血、新冠……随时夺命，如坐针毡。
每至悲观绝望，如何发落掌中虱子，便调节了情绪，获得了心理的缓冲和满足。
以强凌弱，变着法儿虐虱，刷新了人类的价值观。
居高临下，凄恻悲壮，滿足了从未有过的生杀予夺的支配权。
虱子渺小，衬托了人性的强大，是精神玩具。
虱子仁义，从不在你忙碌忧伤，前来骚扰。也不像狮子猛虎，一口咬定，吞去不留些。它与人类和平共处，吃相优雅，细嚼慢咽，慢工小活。
捉到虱子虐杀的趣味，足以抚慰血液微不足道的损失。
有一种理论：身体适量流失血液，是生理故意，吐故纳新。
虱子吮血，不像蚊子乱飞乱嚎，先发表一通义务输供的檄文。然后，一针见血，掠翼而去。也不像臭虫，不吭不哈，直截了当，出口就咬，猝不及防。
若顺虱子爬过的地方，捉拿一粒虱子，皮肤搔痒，抓挠一下，抚慰毛细血管亢奋，此际得意的感觉赛八仙过海仙。
我的老家辽宁省营口县汤池乡，永远地宁静温馨。
小河悠淌，微风徐漫，日落月升，炊烟袅袅，鸟语花香。
我记事的年份，农村互助组时期。
这时农民，脸上还挂着分享土地的喜悦，又有互助组帮闲，衣食无忧无虑，精神快乐安详。
那时小街，时常飘拂煎黄花鱼的油香，孩子的脸蛋，红扑扑，像揩了胭脂。
人和人和睦共处，嘘寒问暖，不设禁戒。
说起阶级斗争，也不如后来的拳脚相向，鼻青脸肿。
唯一的四类分子张怀功，大家无不主动划清界线，远远观望，掩鼻而过。他肩膀悬荡的一对大粪桶，除了苍蝇虻蚊，没人理会。
听说他老家山东蓬莱，祖祖辈辈，安分守己的贫苦人。他的高祖担着曾祖哥俩，逃荒来到汤池乡。靠几代人的勤劳智慧，流血流汗，当驴做马，挣得了田产。 可惜，地契的墨迹未干，便扣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劳动改造，猪狗不如。
我时常站立村口看他，感觉怪异。
腰杆笔挺，衣衫破旧，但浆洗干净，说话慢声细语，像怕惊扰别人，又像胆小老鼠，战战兢兢，不敢出窝。
没事就到河里冲涮大粪桶，里外洁净，比贫下中家的一些水桶卫生。
见我看他，觑觑无人，压低了嗓音对我说：
吕邦赢的大外孙吧？趁年纪小，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意义的人。
和街坊夸我聪明伶俐，有些另类。
小街总那么平静，即便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小街依然那么平静。
他们深信不疑：蒋介石再不吝惜炮弹，也不会投到汤池街。
树欲静而风不止，一天，张怀功被民兵五花大绑拉到东大山执行枪决。
真枪毙倒也不说，一了百了。但假枪毙，又把人拉了回。精神枪毙，苦熬死等，漫无涯际，重遭二茬罪，再受阶级苦。失魂落魄，草木皆兵，从此落下小便失禁的病根。
病重期间，不可掏粪担肥，就由他儿子顶代。14岁年纪，营养不良，个头还没扁担高，挑起担子，全身苦撑，吡牙裂嘴。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一窝打地洞。
造了什么孽？拼命积攒田产，昼夜向康庄大道追赶，步步住绝路死逼，好日子一天未过，却落个心惊肉跳的绝望下场。
80年代中叶，我回乡见到张怀功，清癯洁白的面颊，精神矍铄，一点没有苦大仇深的抱怨。
儿子当了县长，身后三层楼房，汤池街最高最早的私宅。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一窝打地洞。
听说我在市文联工作，他对我说：千万不能忘记那场空前绝后的民族浩劫。
假如历史没有阶级敌人承载苦难，这社会依然麻木不仁，一潭死水。
正因有了阶级的斗争的靶子，才痛定思痛，拨乱反正，才有了改革开放的长足进取。
警惕借尸还魂，这要每位有良知的文艺工作者，拿起笔来，口诛笔伐，鞭笞那个泯灭人性的年代，让灾难永不重演。
那一年的冬天好冷，天寒地冻。山壑积着厚厚的残雪。
太阳出来了，投落窗玻璃反射的阳光那么刺眼。
一夜冰雕雪凿，窗玻璃的山水图透晰阳光，黄澄澄一滩，精艳绝伦。大自然鬼斧神工，构思深奥，胜过画展的名人字画。
可惜，只一会儿，就承受不住太阳的炙烤和火盆的暖气，山水画朦胧了，流漓了，最终变成蒸发的水汽无影无踪。
屋里男人，互助组去了，只余邻里的几位老太，凑坐火盆，一边拉呱，一边吧嗒长烟袋竿儿。
炭火熊熊，室温如春，热气熏腾，烟雾拂掠，老太谈话的意境精致高雅。
火盆，当地农村，并不普及。只有烧得起大柴的住户，盆里才盛炭火。那是几十公里外东山砍下的干树枝，大车送来，每斤1分钱左右。
冬季天短，吃二顿饭，早餐饭大，烧柴便多。
将烧剩的炭，扒入火盆，可暖一天室温。
虱子精乖，忙碌时，不来骚扰。闲暇时，与你搭讪陪耍。
那时老太，沉稳持重，不像如今张狂大妈，滿世界装不下。

最好的情趣，捕虱虐虱。
说话抽烟，随意裤腰后脊一剜，就扪一粒虱子。并不是手头精准，是此物过多，信手拈来，漫山遍野。
先在手心揉揉，再放眼皮下，验明正身，丢入火盆。

这简便易行的死刑方式，一般不足表达精神文明的快娱，而要植入掌心，多捏多捺，待到逃窜，快至边缘，再揖捕归案。如此几下，像孙悟空挣不脱如来佛的手掌，老太的嘴咧开了，这才有了佛法无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君主感慨。
双方筋疲力尽，老太也玩腻，这才宣告剥夺虱子政治权力终身，立即执行。

火盆表层，敷灰盈寸，微细如粉，维持温度。

表面平常，底部炭火更炽更烈，地底岩浆。

虱子穿越浮灰，坠入火海，急剧膨胀，立即汽化，噗地一声，像钻出云空一架架飞行表演的战斗机，千姿百态，呼啸而出，还伴脂肪燃烧的芳香。
虽系表演，驾驶员别出心裁，驶出花样，不尽相同。如贼星，像礼花，若雹瀑，似炸药包……虱子告别生命，飞腾升天，绚丽灿烂，悲烈壮观
钻出灰层，弥合气孔，表演立即开幕。
飞行姿态：天女散花，嫦娥奔月，流星崩雨，彗星袭月。

飞行声音：嗞噗吱喳，冰嘣屁鸣，最终一缕尘埃落地，曲终人散，重归于寂。
有时，身子痒得厉害，情绪激动，索性退掉内衣。赤裸上身，露出布袋样的奶子。
抓住衣领，随手一抖，这时，火盆全面开花，哔哔剥剥，像过年的小鞭。

这些老太，早年多悠闲人家的大小姐，虽能绣画绘花，缝衣制鞋，咬文嚼字，但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饭都不会做。故养得白润肥胖，跟玉一样。

命运更迭，土地改革，便宜了贫下中农。
大外孙子，瞅啥呢？想咂咂了？来，嘬一口吧，免费的。
弄得我脸孔彤红，寻找地缝。
火盆边的一圈平台，不仅摆放烤熟的地瓜土豆，也是虱子壮烈就义的屠场。
嗄吧，一声脆响，血浆四溅，音阶嘹亮。
于是缺了牙齿的老太，乐得合不胧嘴巴。

虱子多，虮子更多。衣逢领口白花花一片，像丰收的棉田，也像漆夜的繁星。
消灭它，除了指盖对掐，炭火焚烧。还一办法，剪子刃剐除，纷纷落落盆沿，一粒一粒，各个挤破。虮子充盈的生命液体，受力不同，崩炸各异，仔细聆听，像春天融化的河冰，似乎还有音阶律动的乐感。
这种类似世界大战的剿灭，虽然改恨，但不解馋。填补精神空白，还应个性歼灭，解颐欢心。
拿不尽的虱子捉不尽的贼。村人，对虱子动用大规模杀伤武器，一般三种模式；
一、沸水煮烫。
二、冰冻杀伤。
三、六六粉剂。
沸水当然彻底，但烧柴金贵。一般不予采纳。
冰冻只宜冬天。衣物濯净，不拧就搭篱笆或铁丝上。次日，但见衣缝领口，白花花陈尸累累。即便未被冻死，也必窒息身亡。晾干后条帚拭净，全军覆没。
六六粉功效显著，但含成本。并且，毒性强烈，对皮肤有极大的摧残。嗅到刺鼻子的气味，一般不敢大口呼吸。
毒素渗入皮肤，血液循毒，不容小觑。但那时的农村缺乏化学常识，任其泛滥。
尤其姑娘，不想公共场合出洋相，揩它比胭粉还多。

天剿地灭，死里逃生，虱子的生命力，杀伤力、繁殖力更坚强，新一轮的战争又将开始。
虱子品类大体两种；白与黑。
大白虱，通体明透，萤润若脂，放手心观赏，手脚纤巧，腹滿肠肥，憨头憨脑，如白玉雕凿的工艺品。

大黑虱，色如玛瑙，勇敢慓悍，驰骋疆场，四海为家，兵贵神速。
纵观身体，领地分封，各事其主。不同种族，不同类别，很少战争内乱，和平共处。
再若细想，身休亦如地球仪，可划五个大洲：乳头地貌，肚皮高原，三岔沟堑，谷坳盆地，百慕大海峡……
一方水士养一方虱，制度，文化，宗教，肤色，大概也操不同语言。

农村，卫生落后，虱子猖獗，流传故事极多，撷两瓣精华，以飨读者。

头个故事：一位老私墪，走访学生家长，不想是位寡妇。
眼见太阳西坠，老先生笑眯眯四处张望未有去意。这下难为了主妇，想炒两盘下酒菜，食无肉，啖无鱼。
想来想去，灵机一动，背地从裤裆抖出几大堆虱子，生猛活鲜，凑足一盘。
火头匀称，不焦不嫩，端了上来。妇人曰：芝麻小炒，请勿见弃。
虱子脂肪蛋白兼具，加上自备的臊味，吃得老先生汗流浃背，乐不思蜀。夸夫人的手艺高超，从未食这好的芝麻。
也怪老先生近视眼，那时没眼镜可佩，仅依舌尖味蕾，随口夸赞。
还一个故事，农村姑娘，腹部长了个大肉瘤，不痛不痒，本皮本色。怀疑癌变，哭哭啼啼，终夜不寐。
后来，到县医院做了x光透视。医生笑了笑说。这不碍事，说完抄起手术刀，也不消毒。
肿瘤剖开，一大团虱子，足重半斤，拼命逃窜，波浪汹涌。
医生急忙倒入垃圾桶，浇上开水全歼。

这就农村形容虱子太多，骂人的来历。

如果不是亲见，恐怕以为我又胡说。
那是插队岁月，1969年亲眼所见，绝不妄撰，以误视听。
春天来了，太阳光线温暖明媚。生产队长给大家布置春耕。
一般情况，靠近队长周围，姑娘小伙的地盘，吸引公众目光，方便打情骂俏。
而被边缘化的则是老农，依靠墙根门墩，自顾自地闭眼扯鼾。
背风的地方暖和，何况头顶红彤彤的紫外线，大概身上的虱子也筹备春耕，匆忙活泛，四处串联。一会儿就奇痒难耐地撬开主人的嘴巴哼唧起来。
抵御巨痒，一些农民，扯起袖管来回拉蹭，像扬州搓澡。
更解痒是将身子贴紧墙拐，左右剐拉，像跑圈子的老公猪。一阵骚动，舒服极了，唱起了山歌。
农村干部没文化，不懂修辞逻辑，车轱辘话漫山遍岭绕跑，从不着调。这就给农民与虱子对决表演，提供了充足空间。
我亲见一位老农，方便扪虱，迎着太阳，当众扒下棉衣。
农村人，一般不着内衣，即便隆冬腊月，也就一件空心棉袄。实在冷极了，倒是腰间杀一条棉绳。
解开来看，好像棉袄没里子。内外通黑。并且，里子更黑更亮，如铺路的沥青。
这是因为，棉被从穿到弃，其间从不浆洗。里子受汗水与油脂浸泡，黑得更具釉彩。
棉袄里子，颜色略淡的地方，细看才知，那是破了，绽出了棉絮。黑得不算彻底。
正是这个巢穴，机气腾腾。
果然，老农拔出一缕棉花，上端黑，中端黄，下端白。五颜六色，密密匝匝聚滿了虱子的祖宗八代。阳光下抖抖，颤巍巍，像葡萄串串。
接下去的景象更令人难以置信。
把棉絮吞在嘴里，嘎吧嘎吧像咀嚼炒黄豆。
嚼得腻了，呸地一口，吐到门框上。这时再看，门框门牙，相得益彰，沾滿虱子皮皮和血浆沫沫。
这景象让我大吃一惊，脑瓜皮抽紧了，不忍对视。​
下乡生活，已过去快60年了。我怀念插队生活，眷念指甲对合掐灭虱子的快感。

2024.0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