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兮易水寒(下)—— 中篇小说《青春红与黑》选段

寒塘梅影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半个月后,充实十五连的第二批人员上山了,让涧云意外而又高兴的是这其中有她原来所在的十一连的钟连长和叮咚。钟连长一向对涧云很好,而叮咚是她多年的好友,他们的到来让涧云感到莫大的安慰。对于上山,叮咚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见到涧云还是很高兴的,呱呱呱的说个不停。她悄悄地告诉涧云,钟连长也是不愿意上山的,因为他老婆孩子刚迁过来,什么都没安排好,但军代表就是要他来,而且不准拖时间,说十五连的指导员探亲延假了,山上没有个正职干部不行。叮咚还说,好像军代表对钟连长很不“友好”。</p> <p class="ql-block">  不管钟连长是否愿意上山,他上来后表现却很积极,而且似乎积极得过了头——这让涧云她们觉得很是费解,不过钟连长对涧云还是很好,所以不谙世事的她也没去多想。</p> <p class="ql-block">  一天,快到中午时,突然电闪雷鸣,大家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意味着可以收工,可以歇口气了。趁大雨还没下来,大家跑进了已改建成食堂兼大会堂的地主老屋。开饭了,大家才知道由于下雨,下午不上工,连里决定让大家吃忆苦饭。</p><p class="ql-block"> 忆苦饭是红薯叶子煮糙米,稀稀的,搁了点儿盐。因为不要钱,有的老职工竟然拿脸盆来盛,一边盛一边还笑着说自己“阶级觉悟高”。涧云不敢少盛也不敢多盛——少了怕人说自己嫌弃忆苦饭,多了怕万一吃不下倒了,那就更是“没有阶级觉悟”了。所幸炊事员手艺还行,忆苦饭还不至于难以下咽。一向爱吃汤汤水水的涧云甚至觉得这比顿顿的脚板萝卜干下饭还好吃哩!</p> <p class="ql-block">  饭后稍事休息,钟连长通知大家:为了抓好阶级斗争新动向,要利用下雨之际开个批斗会。这让不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批斗会,批斗谁?这里的劳改犯早转移走了;留下来的就业人员(当时被叫做“就业犯”)是“死老虎”,一般不会批斗他们。过去各个连都有知青或是留下来的管教人员被揪出来批斗,可这是新成立的连队呀,斗谁呢?难道又是那个被斗了无数次的柯绍恩?他怎么又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了?叮咚嘟囔着对涧云道:“日头从西边出了,钟连长怎么也变得喜欢翻花裂箩(爱折腾)了?”</p> <p class="ql-block">  下午,几十号人挤坐在一屋多用的地主堂屋里,靠门的墙上用红字书写着大幅“最高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下面放了一张小桌子,这里就是“批判台”了。</p> <p class="ql-block">  会议正式开始前,大家照例是齐唱那支著名的忆苦思甜歌“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每逢唱起这支歌,涧云就会想起鲁广泉用家乡小调唱的同一支歌:“满天星火闪,月牙像金钩,俺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意思一样,曲调更悲切,更感人。几年过去了,鲁广泉在部队里像“芝麻开花,节节高。” 但不管他的职务升到哪一级,他始终与涧云保持通信,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她,只是再也不敢流露对她的爱意了,因为他很清楚那对他和她都没有好处。而涧云,本来就没往那上面想过,她想念他,就像想念自己的家人。</p> <p class="ql-block">  “把狗地主程啸虎揪上台来!” 钟连长的一声令下,把沉浸在回忆中的涧云从深思里拉回到了现实中。</p><p class="ql-block"> 台子旁的一扇门打开了,几个彪形大汉推搡着一个清瘦而又清秀的约摸十六、七岁的小青年到了台前。涧云看着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狗地主”,不觉惊讶地嚷道:“就这个人?他才多大呀?解放后才出生的吧?怎么会是地主?!”</p> <p class="ql-block">  坐在涧云旁边的叮咚却不奇怪,“哦!原来是他!” 接着轻声对涧云说道:“你说他小?他十五岁就成为运动的对象,到现在已经是老‘运动员’了!” </p><p class="ql-block"> 叮咚被人称为“地保”——什么小道消息都知道。她接着对涧云说,“你问他怎么是地主?这里穷得连地主都只有他一家,要抓阶级斗争不抓他家抓哪一家?而他家,他爷爷——也就是老地主,土改时就被毙了;他伯父、他爸爸扛不住批斗自杀了;他妈妈,家里世代贫农,而且有一大堆兄弟,乡下素来是崽多为王,自然没人敢惹他们。所以你说,他不是地主谁是地主,不斗他斗谁?”</p> <p class="ql-block">  “他也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呀!再说了,出身无法选择,道路可以选择嘛!” 涧云一边说着这些明知道是最冠冕堂皇却又最行不通的真理,一边仔细打量着这个挂着“狗地主” 牌子的小青年。他脸色惨白,不知是否因长期受折磨所致;神情冷漠,似乎看破了红尘。大概被那大木牌上的细绳子勒得难受,他不停地轻轻转动着脖子,眼睛茫然地不知瞧向何方。</p> <p class="ql-block">  钟连长一挥手,旁边小门里又出来几个人。涧云仔细一瞧,是男排的几个知青押着柯绍恩,但他们只在台子边上就站住了,看来柯绍恩只是充当陪斗。坐在涧云另一边的小不点很不高兴,对涧云嘀咕说:“怎么又斗他?他都是‘老运动员‘了,我们下放多久他就被斗了多久,没完没了啦?!”</p> <p class="ql-block">(该图片取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当钟连长走向台中央时,几个押解程啸虎的人连忙行动起来,有的把他的头往下按,有的却又揪住他的头发把他往上提,这使他痛苦地呻吟起来。钟连长摆摆手,几个壮汉才停住了。钟连长朗声宣布:“下面请老贫农胡大爷给我们忆苦思甜!”</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贫农胡大爷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很紧张地走上前,哆嗦了半天才稍微镇静下来,开始控诉了:</p><p class="ql-block"> “旧社会坏,老地主恶哟!老地主就是啸虎他爷爷,好会做生意,赚了好多钱,买了好多田,就跑到山上来盖房子,说山上住得舒服。老地主有两个崽,啸虎他爸是老二,是个读书人,读完书就在省城工作;后来就喜欢上了严家女子。严家女子人漂亮,十里八村都有名,就是家里太穷,老地主就不肯了。大年三十夜里,啸虎他爸带严家女子回家过年,老地主硬是不准他们进屋。外面下好大好厚的雪,山里冷得侵骨,如果不是啸虎他大伯心善,偷偷地让弟弟两巴佬子(两夫妻)躲到厨房里过夜,他们俩早就冷死了……”</p> <p class="ql-block">  胡大爷说得唾沫横飞,知青们听得津津有味,还有人在悄悄议论:“怪不得程啸虎长得这么有式子(帅气),原来他妈妈是大美女呀!”</p><p class="ql-block"> 主持批斗会的钟连长却发现不对头了:这哪是在控诉旧社会剥削阶级的罪恶呀,顶多算是在控诉老地主“嫌贫爱富” 吧。于是他连忙领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 </p><p class="ql-block"> 口号声震“醒”了胡大爷,他讪讪地,有些尴尬地愣了一会儿,突然举起手臂大声喊了句“打倒老地主!” 便匆匆退下台去。</p> <p class="ql-block">  这时,台下一些“积极要求进步” 的知青便高声喊着要程啸虎“交代” 老地主是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程啸虎简单地答道:“不知道,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台下立刻发出一阵不满声,一个人一边喊着“程啸虎不老实就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一边冲上台去对着程啸虎挥拳就打。涧云一看,是外号“叶驼”的知青调干副排长,平时就很冲的。</p><p class="ql-block"> 程啸虎的嘴角冒出了鲜血,那张本来惨白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愤怒、悲哀、怨恨、羞辱的表情在他脸上交织着,但他倔强地盯着叶驼。叶驼火了,顺手抄起涧云身旁一条无人坐的板凳便要砸过去。</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涧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蹭的站起来,一把抓住凳子的另一条腿,直视着叶驼,语气坚定地说道:“要文斗,不要武斗!”</p> <p class="ql-block">  (该图片取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  霎时间,空气好像凝固了,全场鸦雀无声。还是叮咚最先反应过来,她站起来转身对着大家高声喊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p><p class="ql-block"> 钟连长也反应过来,连声呼应着:“对对对,要文斗,不要武斗!” 叶驼瞪了涧云一眼,悻悻地把凳子撂下。</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宿舍,女孩子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有的赞涧云善良勇敢,有的怪涧云做事莽撞;涧云则很感激叮咚的及时支持。</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她在小桥边见到一个清瘦,修长的中年女子,满脸的沧桑却掩盖不住那曾经有过的惊人的美丽。她走到涧云身边,充满感激地连声说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心人!” 涧云心一动:这女人不但美得惊艳,说话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悦耳动听!</p><p class="ql-block"> 涧云估计,这一定就是程啸虎的母亲严家女子。见周围没人,她轻轻地说:“不用谢的!” 她本来还想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但想想没说,便匆匆离开了。</p> <p class="ql-block">  过了些日子,涧云听说程啸虎死了——据说是他想逃跑,结果跌入水库淹死了。自此,严家女子就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诉说着她的贫苦出身,诉说着丈夫和儿子的无辜······</p><p class="ql-block"> 1976年秋季的一天,她哈哈笑着,一头栽进了吞噬了她儿子的水库 —— 这是后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