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10】石库门儿时记忆（7）— 房东阿娘

老杆子

晨起传声报晓鸡，人间烟火已初题。

每天生计勿忙以，老巷光阴可念兮。

嬉戏儿童弄堂转，小旦老生调门提。

东家有事西家问，独有温馨为庶黎。

房东阿娘是弄堂里的老人，邻居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名字，顺口叫她“阿祥嫂”，我们小人都叫她“阿娘”，是红极一时的越剧演员，在上海大众剧场挂牌“小玉娥”的艺名唱花旦，很有名气的。每次她出现在弄堂口时，总有戏迷围着上来，她总是和气地向大家招招手。

她的女儿常常和我们在弄堂里玩。小朋友都叫她“腊梅”，是腊月梅花盛开时出生的。腊梅姑娘面容姣好，游戏输了会唱歌给我听。天生有副好嗓子，是个演员的料，阿娘却说唱戏太苦，叫她考大学，做生意赚钱当商人。

阿娘的丈夫阿祥，是个海员专跑上海到宁波的海轮，顺便做点小生意，积了钱，买下几间石库门房子。那时候又没有月嫂的咾，自从先后有了腊梅兄妹阿娘就忍痛中断了当红花旦，在家相夫教子。一家人生活也其乐融融，在上海算得上中等人家。

阿娘虽然是房东，待人却很和气。房客有困难，没按月交房租，她让房客先住后付，实在困难的还可以减租金的，因此受到大家的尊重。

几年后我离开了上海，一天腊梅给我写信说也想离开石库门。我很惊讶，你家是房东，阿娘又疼你，为啥呢？原来她嫂嫂去年进门后，看不惯她娇生惯养样子，两人间有了矛盾。那一年腊梅又没考上大学，心里很难受不想再考了。她嫂嫂背后讲她没出息，光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绣花枕头稻草芯”。一气之下姑嫂大吵一场后离家出走了，住在她同学家的阁楼里，阿娘好歹劝都不回家。偶然的机会遇到一个香港商人，一见钟情，就闪婚定居在了香港，想赚钱回来买房子，给自己长脸，出这口气。

自腊梅出走后，阿娘食不甘味，夜不成寐，逢人便说儿媳再好总不如亲闺女，说着就淌下眼泪。邻居既同情她，也怪阿娘太宠女儿，养成腊梅任性的脾气。

那年腊梅探亲回来，阿娘见到小外孙女聪明伶俐、活泼可爱，长得比腊梅还漂亮。小嘴很甜，整天粘着阿娘叫外婆，心中的气渐渐的消了。

十年前，阿祥在一次海难中不幸遇难，给阿娘一家带来巨大的打击，经济受到影响。阿娘心里面也空虚，就重新复出了。年岁大了，青春不再，只能好委屈演了老旦在舞台上一直唱到了退休，观众们既同情又喜欢她呢。

虽然生活不易省吃俭用，阿娘却始终保持着那份小资的高贵。将灰白头发烫成卷毛，时装也经常出新。她说当演员时每天都要彩妆，现在皮肤干燥变老，不润肤美容会让人吓一跳的，涂脂抹粉也是演员的职业习惯，改变不了，但和秦怡比起来还相差很远。退艺后有空也会去剧团看年轻人演出，做些指导；听听自己以前灌录的唱片，翻翻相册上的戏照，这是她精彩人生，一辈子都忘不掉。

阿娘一直住在石库门里，守着她和阿祥辛苦创下的这份产业，等待拆迁，盼望着能得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

最近一次回上海去看望阿娘时，她坐在摇椅上，不施脂粉的阿娘明显衰老了，痴呆了，支着拐杖走路，就像她演的《红楼梦》里贾母老祖宗。耳朵有些背，又有白内障，离不开子女照顾了。她居然惊喜地认出了我。又哆哆嗦嗦拿出了发黄的戏照，一遍遍的回忆着那段年轻的辉煌。石库门马上要拆迁了，她却要在石库门里坚守，直到她老去！

告别阿娘时，我握着她那粗糙的手，约定老人家百岁寿诞时，我全家来上海向她祝寿，顺便见见腊梅姑娘全家。她听了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微黄的假牙，说还叫腊梅姑娘，她现在已当外婆啦。

每次去上海有机会都会去石库门转转，那些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都拆了，市井的生活已经远去，木墙和排门板早已变成了水泥墙，弹夹路早已铺上了柏油，老虎灶变成了便利店，油条也不如从前的香脆。阿毛哥做起了房地产，王家阿姐也已远嫁。只有西厢间的汪家姆妈老夫妻还在，依旧吃着长生果咪着小老酒，吵吵闹闹地过着既艰难却又滋润的日子。再也看不到弄堂里清晨排队倒马桶的老老少少和煤球炉升起的袅袅烟雾；再也看不到在自家门前摇着蒲扇喝着小老酒纳凉的爷叔和弄堂口“老苏北”忙碌的身影；再也无法邂逅永远西装笔挺拄着拐杖的老克勒……原本石库门弄堂里的喧嚣繁忙和活色生香一去不复返了， 而我童年的记忆却永远留下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