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全家搬至位于天心阁北边的堂皇巷。小巷的亍道是由排列有序的麻石从西向东,顺着有些坡度铺成。巷两旁的高墙里,是十几户有些年份的大院和旧公馆。小巷的整个布局,就像一根老藤串着几个葫芦一般。</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高墙深院里,交织着人们衣食起居的喧哗,而高墙外的小巷倒显得清静。只是早晨和傍晚时,一些叫买的吆喝,断断续续地在巷子里响起……。</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期是计划经济,物资馈乏,必须的生活用品都是按计划到国营商店购买。那些走亍串巷吆喝的,都是些从事服务业的手艺人。例如:补锅、镶瓷碗;修鞋、弹棉花;剃头、磨剪子等等。行当不同,吆喝也五花八门,各具特色:磨剪子的吆喝高亢洪亮,跌宕起伏,如京剧中叫板:“磨剪子——呢!戗——菜刀”!弹棉花的不开口,只是用木锤有节奏地拨弄着弹花弓上的弦,发出“嗡嗡”高频率的声音,告之着他的到来;剃头师傅担着一头热的挑子,拿着一付几块铁板串起来的响板,上下摆动,使其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代替着他的吆喝。偶尔,他也亮开嗓门:“剃头刮脸,呷饭赚钱”,像是在唱着“莲花落”一样,很有韵味。惹得一群细伢子跟在他身后一阵嘻闹……</p><p class="ql-block"> 早晨,第一个出现在巷子里的是送水的老头。他从不吆喝,他是个哑巴。一辆用车胎皮裹着轱辘的木板车,载着一个用木板做成圆形的水箱,箱的下方有圆洞,用一个木塞包着布塞着洞口,充当着放水的龙头。</p><p class="ql-block"> 每当水车走进巷口,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麻石路上“叽吖,叽吖”地响着,车一经过,麻石板路上就留下两道湿碌碌的车辙印——告示着他的“吆喝”开始了。此时,院子里的张嗲嗲站在大门口:捏着一张五分的纸币或者五个一分的硬币等着…。</p><p class="ql-block"> 哑巴老头一见到张嗲嗲,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张嗲嗲也笑咪咪地点着头,无言的招呼后。老头从车上取下水桶,摆好位置,拔出水箱的木塞。一股清沏的水柱,划道圆弧直向水桶。水柱在桶边溅起水花,沿着桶壁旋转,搅起一圈旋涡。老头叉着腰,拿着木塞,盯着泛着水花的木桶。“满了,快塞上”!看到快要旋出的水流,我着急的摆着手…,老头冲着我眨了眨眼,不紧不忙地把木塞堵上。似乎要漫出的水流放慢了旋转,待旋涡平稳下来,水正好满满一桶,滴水不溢。我看着他一番娴熟的操作,有些佩服。</p><p class="ql-block"> 我家用水,全是兄弟姐妹轮流到一里外的水站去挑。有一年,为响应“学雷锋,做好事”活动,我主动要求义务帮张嗲嗲家挑水,。可张嗲嗲怎么都不同意,搞得我百思不解,有些牢骚。外婆晓得后,轻声细语的开导我:张嗲嗲之所以这样做,不也是在助人为乐吗!我茅塞顿开,真真理解了张嗲嗲的善意。</p> <p class="ql-block"> 那时生火做饭,烧得都是散煤。为增加煤的粘性,要加上一些黄泥掺和在一起,做成煤块或煤球,才能燃烧。因之就衍生了专买黄泥为营生的行当。</p><p class="ql-block"> 买黄泥的是位年近花甲的鳏夫,膝下无儿无女,一直是买黄泥为生。一部木轱轮的板车,放着用柳条编制的大圆筐;两个箢箕,一把短锄头,右车把上挂着支铝水壶,这就是他的全部装备。大热天,赤露的肩搭着一条满是黄渍的白纱罗卜汗巾;一条过了膝的扎头短裤,那肥大的裤裆不时地晃来晃去;蹬着双用麻条编织的草鞋。</p><p class="ql-block"> 每次车拉到巷口,他都稍作休整,然后卯着劲,身姿佝偻成一弯弧形,赤露着古铜色的背脊佗的如一座山包;身后车上柳条筐里的黄泥堆得高高的,夯的实实的,也像一座山包,只不过更高些。</p><p class="ql-block"> ……两座“山包”在巷道上缓缓的移动……</p><p class="ql-block"> 他总是把板车停在我们院的大门前,一则这段巷道宽敞,二则大门的位置正好处在巷子的中间。只要一吆喝,全巷子却听得见。老头子中气足,嗓门大。吆喝时还把两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黄泥呃!糯米黄泥!”为弦耀他的“糯米黄泥”的粘性好,细腻无沙,每吆喝“糯米黄泥”时,就格外地提高声调,拉长语气:使整个巷子里都贯穿着他的吆喝声……</p><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他走了,是在挖黄泥时,被“神仙士”埋了。刨出来时,已断了气,整个面部都变了型,七孔流出得血,沾满着黄泥,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唉!挖了一辈子黄泥,最后却被黄泥埋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夏季,天气炎热。一到晚上,院里的细伢子把竹床、睡椅;甚至拆下门板铺上凉蓆当作竹铺,摆在院子里乘凉。偌大的一个院子,被“割据“的七零八落……</p><p class="ql-block"> 院子里比屋里凉快许多,可蚊子也猖狂许多。为驱赶蚊子,各户在自家的“领地”点上蚊烟。七、八根蚊烟一齐燃着:院子里是狼烟四起……</p><p class="ql-block"> 买蚊烟的是一老一小。老的是位婆婆,滿头花白,一脸被岁月侵蚀的痕迹累累;矮小的身躯有些佝偻;一双被裹过的脚尖尖地。擢着一根至少要支撑她三分之一体重的长棍。步履蹒跚,扯着嘶哑的喉咙喊着:“蚊烟——呵,六合俺的——蚊烟呵…”。身后跟着个小的:六、七岁左右的男孩,平头圆脸,赤着脚;挑着十来卷蚊烟,耸着肩,显得有些吃力。从未见过他讲话,怯怯的眼神,有些漠然。</p><p class="ql-block"> 外婆跟老婆婆熟了。只要她经过,总是招呼她歇歇脚,喝口水。有时也家长里短的扯上几句。交谈中,得她是江西丰城的,老伴是裁缝,去世的早。两年前,儿子也得急病走了,儿媳带着三岁的孙女改了嫁,留下孙子在身边相依为命。</p><p class="ql-block"> 一天,又听到她的吆喝声,却发现她独自挑着担子,战战兢兢地走来。外婆问起他孙子何解没来。她说:孙子要上学了,被他妈接走。家里还剩些蚊烟,就拿出来换几个钱,以免浪费了。</p><p class="ql-block"> 听着她一番述说,看着她滿脸的憔悴和疲惫,我一阵心酸。连忙请求外婆全部买下担子上的蚊烟。外婆有些犹豫,因为没有额外的钱来支付这笔开支。思考许久,外婆还是买了下来。过后,近个把月的歺桌上是清淡无荤了……</p> <p class="ql-block"> 平淡的日子,在不经意中流趟………</p><p class="ql-block"> 又是个月色皎洁的夏夜,我们在院子里歇凉。寂静的巷道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铜铃声,接着是三声竹杆擢在麻石路上的响声,有节奏地循环在巷子里。呵!是算命先生来了。坐在凉椅上摇着蒲扇的外婆连忙叫我去把他请进来。</p><p class="ql-block"> 我小心翼翼地把先生牵进院子。“您老人家是测生辰八字,还是算命看相?”。算命先生问及外婆:外婆笑着:我都黄泥埋了大半截了,还算什么命。这是给孙子算的。</p><p class="ql-block"> 先生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捏着指头,讲了一通似懂非懂的术语。</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先生为我看相,其实他是为我“摸”相。他是盲人,一些感知只能靠手的接触摸出结果。他一双手像蛇样在我脸游走,弄得我痒痒的,很不舒服。可只得忍着:唯恐不慎的举动将影响着自己将来的命。先生来回摸着我的头:“天庭饱满,地阔方圆”;捏着我长又厚耳垂时,又脱口而出:“耳大朝内,大富大贵;两耳垂肩,长命百岁”。还说今后我必定前程似锦,是个做官的命。</p><p class="ql-block"> 外婆听后,特别高兴,一向节俭的她居然掏出双份的酬金作为答谢。我的命居然值钱喽!</p><p class="ql-block"> 我牵着先生送出大门。还想送他到巷口,他执意不肯,说:我看得见路。边说边举了举手中的棍子。我有些茫然:黑暗中你能“看”到路。而你的命,你能看得清楚,悟得明白?</p><p class="ql-block"> 两旁的高墙挡住了月光,巷子有些暗。他擢着棍子,敲着铜板;昏花的路灯,把他孤零零的背影拉得越来越长……,那脚步和铃声渐渐远去,直至淹没在曲折、幽静的亍道里……</p> <p class="ql-block"> 外婆究竟没有看到我大富大贵。其实我从来没大富大贵过:平庸,平淡一辈子。这恐怕让她老人家想不到吧,算出的和实际命是如此的大相径庭……</p><p class="ql-block"> 那曾是耳熟能详的吆喝早已消声灭迹。取而代之是更多的电喇叭的吆喝。每次听到这喧嚣的叫买,都有股莫明其妙的烦躁不安,总觉得眼前的吆喝不如那时的补实、深邃;也不如那时的宛转动听、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 深深地怀念那永远消逝的吆喝声……</p><p class="ql-block"> 深深地怀念那永远走了的吆喝人……</p><p class="ql-block"> 2024年劳动节. 土 人</p><p class="ql-block"> ( 部份照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