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忆故人

大青衣

雪夜忆故人❄️❄️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杜甫 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山头、房顶、树木、大地、一片洁白，岛城已是银装素裹。夜深了，大雪纷纷扬扬，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索性关闭家里所有的灯，把自己扔在黑暗中，拉开窗帘，坐在窗前，静静地赏雪。天幕朦胧，树影婆娑，路灯昏黄，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分外娇俏。 我魔怔了，一阵恍惚，看到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天幕下，从戏台上踉跄走来……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林冲枪挑酒葫芦，顶风冒雪，荒村沽酒。归来却见大雪压塌了草庐，八十万禁军教头激愤哀嚎：埋乾坤，难埋英雄怨…… 刑场上凶神恶煞的刽子手，手起刀落。窦娥冤气冲天，立尸不倒，血溅白绫，六月飘雪，酷似朵朵梅花雪中绽放……关汉卿如椽巨笔，写下感天动地，千古绝唱《窦娥冤》。 除夕夜，冷獄森森。岳飞痛饮屠苏酒，精忠报国，壮志未酬，披枷戴锁，风波亭归天。英雄末路，天怒人怨，雪虐风饕，山河缟素，苍穹回响壮怀激烈《满江红》…… 今夜有雪，天花乱坠。雪夜独处，落寞孤寂，思绪随雪花飘忽，雪地里走来的还有谁？ 陡想起年少学戏时的五彩斑斓、想起英年早逝，令人怜惜的小师弟。想必他在天国依然虎虎生风，拧旋子，打飞脚，耍枪花，走边起霸，依然皮黄流水，载歌载舞、乐天洒脱……师弟姓关名小虎。人如其名，虎头虎脑，鼻直口方、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透着机灵。虽然出身算不上梨园世家，可他家两代人都唱戏。 父亲关金虎工文武老生，为人拘谨老实，安分守己，没有角儿脾气，从不“扎刺”。可惜祖师爷时不时地不赏饭，嗓子经常不给力，台上缺灵性，唱了一辈子“二路”，到老也没唱中间挑大梁。 姐姐关小霜唱青衣，扮相雍容华贵，妩媚动人。唱功清喉婉转，收放自如。表演仪态万方，文武兼备。曾经红极一时，只因遇人不淑，一度消沉萎靡抑郁，台上走了下坡，着实令人扼腕叹息。后来听说小霜师姐悬梁自尽了。令人不解的是小霜师姐的死，不是因为被造反派批斗，而是她自己说：“活够了！”死前和丈夫怼了几句，没哭没闹，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穿当年结婚时的玫瑰紫色丝绒旗袍，脚上穿的却是红穗儿绣花彩鞋，还涂了口红，从从容容地挂了。 小虎没娘！确切地说是他出生后，从睁开眼，就没见过妈。小虎妈妈艺名冷秋霜，当年是剧团的当家大青衣，挂头牌的名角儿！不知是团长苛刻，还是秋霜不肯让台，身怀六甲仍不休不歇。那晚戏码唱的是《孟姜女》，最后一场戏孟姜女跳长城。秋霜先生从高处跳下，在侧幕条里生下小虎，躺在血泊里就再没起来…… 小虎在戏台上生，在戏班里长。有爹没娘，命苦嘴甜，众人都疼爱他。从小耳濡目染，会的戏多，张口就来。举手投足，有模有样，天生的小戏篓子。小虎天赋异禀，武功极好。师父经常半是夸赞半是调侃：“小虎仔在娘胎里就会唱戏，天生的角坯子。走遍天下梨园行，又有谁是亲妈 “下高” 时出生的？这小子先天条件好，没得比！”。 关先生对小虎给予厚望，天天盯着练功，抄跟头、打靶子、吊嗓说戏。恨不得把自己的“玩艺儿”倾囊相授，恨不得小虎一夜成名。 练功的确很苦，天不亮就起床“压腿、靠顶”，小虎人小鬼大，到底还是孩子，练功也淘气耍滑抖激灵。“靠顶”时故意蹬倒身旁边的同伴，一个倒下来，靠在墙上的一溜小学员全倒下来，就势都歇歇喘口气，何乐而不为！别看师父手里拎着“刀抷子”，法不责众，吼了几嗓子也就作罢了。 1960年遭自然灾害，饥荒肆虐，食不果腹，剧团的粮食供用同样困难。每天练完功，大师姐便领着一众小学员，到地里挖野菜。 少年不知愁滋味，小虎独创了一段“流水”，整天扯着嗓子唱：“让我浮肿，得肝炎……”。因为当时若有医院开的病号证明，浮肿可以批给半斤黄豆，肝炎可以批给两斤冰刀鱼。 无忧无虑，乐天派的小虎，虽然饥饿难挨，却叽叽呱呱快乐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让我浮肿，得肝炎……”。自编的“流水”天天唱。唱着唱着，他没如愿以偿。关先生却倒下了，浮肿、肝炎全找上门来了。可怜这时的小虎吃豆不香，吃鱼不鲜。 难熬的三年灾害，赤地千里，饿殍遍野，饿死人的惨事屡见不鲜。可怜关先生没有挺过来，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小虎哭的昏天黑地，大家也悲痛默哀。团长大姑把小虎揽在怀里，指着伙房做饭的李大爷说：“今后他就是你爹，饿了就找他。别哭了！天塌下来有我，我就是你亲妈……”。 梨园界重义气，台上唱的是忠孝节义，台下为人处世，崇尚讲究的也是忠孝节义！然而，台上台下盲风晦雨，不幸和灾难接踵而来，岂是恪守忠孝节义就能拯救了的！ 关先生的一生，令人唏嘘。台下谦谦君子与世无争，台上认认真真地“挎刀”傍角儿。命运并没有因为他的善良而善待他，日子过得凄苦悲凉。好人没好报，最后他是贫病交加饿死的…… 小霜师姐的死，至今也是个迷。戏中教会她多种死法，虞姬一剑封喉，尤二姐吞金自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含恨投江……这些戏她都唱过，倾倒无数戏迷，赚足了令人羡慕的鲜花掌声和眼泪。到头来她却假戏真做，一条白绫，香消玉殒。小霜师姐死的平静，死的凄美。不像自杀，而酷似一位风情万种，芳华绝代的花神，在凡间历劫期满，荡荡悠悠，飘然飞升，回天庭交令…… 文革，受政治迫害最为惨酷的莫过团长大姑。应该说团长大姑是锐意进取、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全国解放初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是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曾经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多次率团进京汇演，还在在中南海小礼堂给中央首长唱过戏。 然而，文革却遭灭顶之灾，死的最为凄厉屈辱，骇人听闻。以莫须有的“戏霸”罪名，天天挂牌批斗，强行剪了阴阳头，甚至被打断了一条腿，最终惨死在造反派的棍棒之下。 我惊恐！能将活生生的人迫害致死，是什么扭曲阴暗的心理作祟！施暴者如此残忍，如此灭绝人性下狠手，这该是多大的仇恨！ 曾经红透半边天的女小生，文武兼备，昆乱不挡，强大的气场纵横舞台。行家好评，戏迷追捧，只要是团长大姑的戏，场场爆满，一票难求。 没想到《罗成叫关》一戏成谶！预演了她的悲惨结局，冥冥中注定了她也会像罗成那样，遭陷害、受棍刑，杀四门，淤泥河乱箭穿身，死的如此悲凉惨烈！ 黑云压城城欲摧，十年动乱，祸国殃民。破四旧，打砸抢，如洪水猛兽，抄家，遣返，势不可挡。名角儿们被关进牛棚劳改，受尽屈辱。浓浓黑烟遮天蔽日，一应行头、道具乐器……烈火中化为灰烬，剧团被强行解体，学员班一众人，在革命洪流冲击下，风流云散。 小虎枉有一身好武功，没有施展抱负的天地。辜负了关先生的期望，辜负了恩师的栽培。堂堂大武生，无用武之地。被分配到电影院把门检票。空悲切！这让师弟情何以堪？人活着，心死了！心死了，人还有命好活吗？ 雪夜沉吟，冥思遐想，梅花香自苦寒来，血色花瓣伴随着雪花漫天飞舞。屏息倾听，空中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伴着婉转悠扬，幽咽低徊的歌声。莫非是小霜师姐在唱“天女散花”？ 哦！他们的确是在唱戏！这不是雪花飘落的声音，也不是朔风呼叫的声音…如今的他（她）们应该是快乐的吧？至亲至爱云集天国，生旦净丑、四梁八柱齐全。文场丝竹管弦悠扬、武场鼓板锣钹铿锵，全梁上霸，他们仍然可开锣唱戏呀！ 毋庸质疑，他（她）们也是幸运的，曾经拥有舞台上的荣耀掌声与喝彩，虽然是昙花一现，短暂的星光灿烂，但却给予他们心灵上极大的满足。 不疯魔不成戏！一个酷爱舞台的艺人，勤学苦练终身为艺。一旦踏上舞台，挥洒自如地走在聚光灯下，踏着锣鼓敲击的节奏，由丝弦牵动心扉而倾情演唱的戏文金声玉振，或高亢激越，或委婉悲忍。如泣如诉、如醉如痴、如梦如幻、如怨如慕。以忘我的境界倾情演绎心仪的角色，人戏合一，这叫不疯不魔不成活！唱过、红过，足矣！此生无憾！ 窗外雪还在飘……咳嘿！大武生风雪《夜奔》，慷慨悲歌，飘过经年，苍凉悠远……悲风流水，今夜无眠。 拙作不值得转发，婉拒。谢谢！图片/网络。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