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三十二回：瘟疫肆虐城静默，读书著文静养心 云霞锁窗外，卷帙藏性灵。展读室幽静，纳此窗下明。诗词载千里，史记容废兴。时邀龙场圣，或尽仙侣情。封家五十日，陶冶身益轻。 丘山太爱五家渠的雪了！五家渠的雪不急不躁，悠然悠然地落……五家渠的天空不降雪霰，要降就降片片雪绒花…… 只有下雪了，你才能在五家渠寻见西域的痕迹！《湖心亭看雪》，丘山给学生讲过多遍，但他总是描述不好“雾凇沆砀”的景！他在五家渠，亲见了“雾凇沆砀”，一下子，他的笔管里好像吸足了雪水，下笔如有神！ 五家渠的冬天有雾，很浓……下雪的时候，雾随飞雪欢欣，它像集邮一样，收集着雪花，等夜幕降临，它呵着气，把一片片雪花珍藏于树。雪花拼接起来，裹住了枝干，有人触景生情，想出“银装素裹”来形容。丘山不想再用“银装素裹”，因为用了千年，重复的永远是第一个初见“雾凇沆砀”那人的视觉感受。丘山想表达只属于他自己的视觉冲击。 应该是“雪树融然”，对，就是“雪树融然”！它比“大雪压青松”要美，它比“凌寒独自开”要好，它比“残菊犹有傲霜枝”要强！五家渠的雪与树不冲突，不抗衡，它们在零下30℃里交融。 五家渠的树，或者说，新疆的树，不怕枯黄，也不拒绝白，在冬天，它裹着素洁，展示着这一季独有的雪色！树不抗拒雪，更无丝毫征服雪、战胜雪的企图！四季都是树生命的季节，它们不因春回而欣喜若狂，不因夏至而狂傲不羁，不因秋来而灰心丧气，更不因冬至而大煞风景！它们拥抱这个世界，世界也接纳它们。它们和雪花在冬天融合，合而为一，就像民族融合一样。 不像煤城的雪，太急太躁，像是天宫要开什么宴会，急得仙女儿施法打扫，顷刻间，把天上的灰尘吹向人间。煤城的雪总是簌簌的，像在赶什么，又像是怕什么。一赶一怕，就让行人大失所望，连伤感的心情也没了，只想着快点回家！雪骤！容不下喜怒哀乐！ 几场雪后，疫情越来越严重了。先是封小区，人们只能在小区里活动了。几个胆儿大的，从小区东北角墙上的小铁门钻出，去看那熟悉而渐陌生的街道。绝大多数居民只在青湖铭城内活动。丘山和儿子跑遍了青湖铭城的角角落落、犄角旮旯，认遍了青湖铭城里的猫猫狗狗、一草一木、飞鸟爬虫……他们父子在小区里探寻，似乎要把小区探寻成一个世界。 人，就是这样！当你自由自在的时候，你哪儿也不急着去，总认为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甚至你哪儿也不想去，总拿“在家万般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当借口。当疫情限制了你的自由，你就想出去转一转、看一看，甚至越远越好，最好去看看大海，似乎再不去就没有机会了！似乎看一眼少一眼，说不定就是最后一眼了！ 丘山不这样想，他觉得，自由在心，不在腿和眼。心是自由的，小区就是一个世界。心若不自由，世界就是囚室！心是自由的，一室之内也有乾坤。心若不自由，再大的世界也是夹缝求生！ 瘟疫就像煤城的雪，越来越急！于是，小区也不能下去了，居家静默开始了…… 课堂教学几乎一夜之间就从教室移到线上，网课紧锣密鼓……“丁丁”的研发让不可能变成可能：隔离也能上课。 丘山第一节网课讲的是《桃花源记》。这个时候，太需要一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林了！这片桃林种在隔离中的学生心里，或许，也能让他们忘路之远近吧！“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这就在城外的习以为常的乡间景致，此刻真变成桃源美景，让人欲寻不得了！ 学生纷纷在评论区发信息：“今年还能去连里看棉花吗？”“我爸妈担心错过种棉花的季节！”“以前，就怕跟父母去地里干活，现在倒是天天盼着能到地里放劲干他一天农活。”“我也想，还能看到黑马蜂！像轰炸机一样，寻野花……”“还想顺便跑进苇丛，喊他一嗓子，看看能惊起多少鸟？”“我想到胡杨林里去看看，希望秋天能去，那时候最美！”…… 丘山看着公屏上的信息，也想起了小时候“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乡间生活。什么时候解封了，丘山非得到连场去，与维吾尔族家庭认亲结对。丘山要好好地住上些日子，感受、感受维吾尔族的热情好客，也一定要为维吾尔族同胞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他最想去红星农场支教。 “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找不到了！但我们的桃花源能够找到！同学们！等解封了，我们一起去寻找我们的桃花源——去团场连里看地窝子，去禾木村看木屋，去白巴哈看白桦林，去塔什库尔干杏花村看杏花……”屏幕右下方不时地跳出“好”字……这些“好”像过年燃放的烟花……又像活泼开朗的学生从这个世界的各个地方一齐弹上屏幕，出现在丘老师眼前。丘山不自觉地招了招手，当他伸出手去抚摸这些小脑袋时，这些“好”字忽然消失了！丘山一怔，好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手提电脑没电了！ 隔离期间，如果没了电，就真的跟这个世界隔绝了！好在，丘山忘给手提电脑插上充电线了！他忙着找充电线，想和学生重新联线。手机闹铃响了，唱着《长相思》……下课的时间到了！ 丘山想到了那些独自隔离的孩子，心里一揪！他们的父母大多在一线抗疫：守住关卡、测量体温、发放物资、救治病人……他们在保卫人民群众的健康，在保障人民群众的生活，在守护人民群众的生命！他们顾不上家庭，顾不得孩子！也请他们放心，他们的孩子也有人在守护。这就是中国，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八方有难，守望相助，共渡难关！ 相对于那些独自隔离的孩子，丘山的一双儿女是万幸且幸福的！他们有父母陪伴，有网课可上。 每天中午，丘山儿子就跑到厨房来帮忙，不是削土豆皮，就是削茄子皮。小家伙儿手小抓不住大土豆，拿不住圆茄子！用力一削，不是土豆掉进垃圾桶，就是茄子落了进去。他拣出来，继续削……丘山是不会告诉妻子。妻子看着削皮切好的土豆丝、茄子条，脸上挂着笑。丘山偷笑，丘山儿子也偷偷地笑…… 窗外下起了雪，小区积了厚厚的一层，隔天，雾凇沆砀就又浮现在窗前。丘山对妻子说：“到五家渠，这是头一次看到没有人及时清理积雪！”妻子说：“不是居家隔离，这雪连夜就被清扫了！”是的！这是五家渠环卫工人的效率！他们不等积雪，边下边清理。他们手持一个大吹雪机，对着落雪吹，把一条条路，吹得干干净净！他们不等天亮，连夜除雪，把大街小巷纵横交错的马路打扫得利利净净！ 这是效率，也是责任，更是热爱！他们心里装着这座城市，他们就会自觉地把责任扛在肩头。责任在肩，效率就高！他们心里想着行人，他们就会夜以继日地吹雪、扫雪、除雪。他们知道，天蒙蒙亮，就有人上路了！路，擦天倒滑，就会有人摔伤，就会发生车祸……有深沉的爱，就有用不完热情，使不完干劲…… 不是疫情，一个外地人走在这里，会觉得奇怪，甚至神奇：怎么路上没雪，而其它地方积雪很厚，放眼望去，还雾凇沆砀？这里的人真的好有责任感！ 没错过春天，解封了！满城的人涌进春天里，远观一树春风万万枝，仰见满树榆钱炫富时，近看飞絮入水化绿萍，远眺一半雪山一半春……丘山和儿子发现，五家渠那不怕人的鸟都不见了！“奇怪了！它们飞到哪儿去了？”儿子问。丘山说：“不会也在巢窠隔离吧！”儿子听了，哈哈大笑…… 过了十多天，鸟儿飞回来了。儿子惊呼：“鸟儿解封了！鸟儿解封了！”丘山跑到窗前一看，是的！鸟儿解封了！麻雀、黑鸟、知名的、不知名的都飞回来了…… 马上放暑假了！大家都计划好了旅游路线，打算好好地放飞一次！可是，又封城了！这回足足封了五十天！整个暑假，丘山一家呆在青湖铭城44号楼1203、1204里足不下楼、足不出户。 丘山利用这五十天读了好多书：《诗经》《传习录》《大学》《中庸》《唐诗宋词》《闲情偶寄》《中国近代史》（吕思勉著）。他因《诗经》里的爱情惊叹！先民们大胆地追求爱情，大胆地表达爱情。他们不停地歌唱爱情……爱情诗占据了《诗经》很大的篇幅！先民的爱情质朴如彤管，味纯如花椒，纯洁如美玉，真诚似民歌。 丘山在《诗经》里发现了“周”之先祖的迁族路线，因古公亶父的抉择而啧啧赞叹！古公亶父对族人说：“跟着谁都是为了好好生活！你们好好生活。我独自离开就好了！”他从豳地启程，独自去往岐山之阳。他的族人没有抛弃他，跟着他到了周原！丘山在想：“入侵的戎狄该作何感想？” 丘山还在《诗经》里发现了蓄水养鱼、养马驾车！《诗经》记录的生活比历代史籍要真实可靠，因为它不是胜利者书写的，也不是达官贵人的专属！它是采撷民歌而成的诗集。它来自民风，也集合了雅颂！丘山把这些感悟写成一篇一篇的文章，著文自娱。 读王阳明之《传习录》，丘山体悟到了“心外无物”。现代人太向外索求了，忽视了向内求诸己！现代人太重格物致知了，把一切都寄希望于客观世界，却任内心世界荒草蔓生！其实，内心世界丰富了，我们生活的客观世界才会有无限种可能！内心荒芜，客观世界就会肃杀萧条！心死了！客观世界就会死气沉沉！心内有物，物归原主！心外无物，又何必去索求！ 《大学》阐释的“静”让丘山终身受益。知止者智，能静者安。苏轼心不静时，就发出“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的诘问！苏轼心静了，便又说：“此心安处是吾乡！”丘山将宁静守一，中正而行。当不能为的时候，丘山就虚静无为，顺时而动。 《中庸》，丘山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因为这个世界太中庸了！书，真得不厌其烦百遍读。丘山发现，当权者嘴里所说的“中庸之道”与《中庸》所阐明的压根不是一回事儿！那是《厚黑学》，不是《中庸》所讲的“中庸之道”！真正的“中庸之道”就是内心中和，处世中正。这极难做到的，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不是当众表演、哗众取宠，而是一贯的风格，无论人前背后！由此可见，“慎独”是关键！真正的中庸之道不是和稀泥，不是当和事佬！真正的中庸之道就是“守正”——不偏不倚，不偏听偏信，不妄为，也不保守。 丘山以诗评诗，以词评词，他又将唐诗宋词剪裁进现代诗，让唐诗宋词借体还魂！他写了好多篇鉴赏唐诗宋词的文章。他觉得诗词是瞬间的感悟、瞬间的获得，稍纵即逝！诗词人捕捉能力很灵敏，灵敏到敏感！诗词以事象见世相，寄情思于物象，借意象造境，乘幻想出尘。 丘山感佩于李白之好乐无荒，积极用世；感怀于杜甫之穷亦济世，时问苍生。丘山在李贺、李商隐的诗里找到了答案，又在刘禹锡的诗里找回了自强不息。丘山在苏轼的词里明白了达观的意义，在稼轩的词里找到了满怀冰雪，在岳鹏举的《满江红》里激活了壮怀激烈，在张孝祥的词里学着以万象为宾客。二窗的词挽救着词牌里的词谱，可惜，丘山不通音律，也难明其中的意义。至于，李清照、姜夔、柳永的词，丘山只做引用。温飞卿的词，丘山只是浏览。 《闲情偶寄》让丘山理解了什么叫“闲心八慕”（煤城方言，意思大概是闲得慌，尽干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李渔把鸟架安进画作中，让鸟在画中飞。李渔还发明了观景移动房。夏日炎热，李渔做了个轻便的小木屋，呆在里面，既可遮阳，又能移动观景，妙不可言！丘山读了《闲情偶寄》，在笑声中，仿佛又见到了煤城的任鸿蒙…… 受《闲情偶寄》启发，丘山和儿子也闲心八慕地开始了发明创造。他们用有油笔芯做推进器，制作游艇。他们把做好的游艇放进水盆，蹲着看游艇环海旅行……他们用纸箱折叠亭台楼阁，恢复诗词里的古建院落。他们用报纸制作手枪，还你追我赶，打游击战……这两父子趁没人注意，上了单元楼顶，来了一场阵地战！ 他们正玩得尽兴，听到有人喊。他们站起来一看：原来45号楼顶上站了很多人；再放眼一望，每栋楼顶上都有人……大家憋得太久了，都想出来透透气、吹吹风。足不下楼，只好登顶！足不出户，恐怕只有丘山这种书呆子能够做到！ 丘山爱读书，五十天，多好的读书时间。丘山爱写作，五十天，多好的著书时间。丘山利用这五十天修改完成了他的教学专著《教师的专业成长必作于细》。他写了十篇《诗经》感悟；他写诗仙李白系列感悟，也有十篇；他还写了诗侠、诗鬼、四明狂客、诗豪…… 这是充实的五十天，也是宁静守一、虚静无为的五十天！丘山总在想，做有意义的事情，不在于封不封楼，而在于愿不愿做、想不想做、能不能做、做不做。你要是愿意做、想要做、有能力做，而且马上就做，无论什么处境，你都能找到有意义的事情，冷不丁，还真能做出点成绩来！ 丘山的儿子也做出成绩，有发明创造，也有运动健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这五十天是快乐而又饱满的！ 他篮球打的好，就是那五十天跟着丘山练出来的。他俩一人一回，折返运球，三步上篮。从门开始，带球至窗，盘带折返，快到门口，来一个三步上篮。六十几平米的宿舍，也能做篮球场。只要人活得有激情，总能找到兴趣、爱好、快乐，也定能找到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来做。 援疆就要结束了，静默、网课、读书、写作、中国好邻居、60平米内的“活色生香”……这些都将成为丘山一家亲切的怀恋…… 长相思 长相思，在六师。婉啭啼喉巢亮枝，蛙鸣声声草萋萋。虫吟夜风寻又奇，卷帷斗转星已移。昨日如风今旋起。上有雄鹰之展翅，下有天池之清至。魂飞梦绕援疆地，梦醒还睡几痴迷。长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