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白羊泉/山泉(一)

黄建中

古老的苇庄村呈东西窄、南北长的椭圆形。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村庄周围还是高大厚实的城墙，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楼完好。东城墙外，就是那条远近闻名的苇子峪，峪里有一眼水泉。黎明或黄昏，站在城墙上朝东俯瞰，有时就能隐约看到一只洁白美丽的羊儿在泉源附近游荡。村人好奇，遂出城门楼下到东峪前往，想探个究竟。快到泉眼处，羊儿却遁隐不见了，很是神奇。隔天就又在城头上看到白羊，心不甘，再去，又隐。如是多次，只能远望，却不能近看。人们终明白这是一眼神泉，故名白羊泉。

苇庄塬上有数千亩的沃土良田，峪里有十里芦苇，塬上种粮吃饭，峪里芦苇编席挣钱，千百年来，苇子编席成了苇庄人祖祖辈辈传承的手艺，靠这手艺和苦活，在填饱肚子后，还能有点零钱活钱碎银花。这峪这泉这芦苇孕育了苇庄人生存的心劲底气，鼓舞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盼头。春天里草木萌发，芦根吐珠发芽，湿润空气中响起了苇哨、柳笛、蛙鸣、羊叫和孩童稚嫩的欢闹声。天气逐渐暖和了，变热了，端午节到了，不觉苇子也长高了，苇叶包粽子，那特有的苇叶糯米红枣香，这美味佳肴，成为黄土地上独特的舌尖美味，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享受、幸福生活。人生也不只是苦涩的汗水和艰辛，还有这香醇甜黏的神仙美味粽子，这是不是就含有人生意义的一部分？晚秋时节，苇子由绿变黄泛白，“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锦绣河山鱼米乡。”人都羡慕苇庄这白羊泉滋润的苇子峪，真是黄土坡上的小江南。

芦苇收割后，就开始了编席的工序。捋苇叶，扭苇皮，破苇杆，碾苇眉，编席……大半小子也受家庭熏陶，学着编，大人编席起个头儿，孩子便在大人的指导下蹲在苇眉上编。心灵手巧悟性好的，一点就通：“上三眉，下三眉，脚踩住，手扳里。”只要不是编有艺术欣赏的花样席子，大路货一般都能编了，只是手紧手松、整齐懒散的质量差别。也有反应迟钝木讷脑子里尽是浆糊的，就要反复手把手教。大人教得实在不耐烦了，或厉声斥责，甚或在一头乱麻的笨孩子后脑勺子上就是一巴掌。有点儿难度的是席子大体编好后的收尾工序，席子四周的盘边和四个角的手角。能盘了边能收了角，一张席子编制活就拿下来了。

捋苇叶、扭苇衣这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家家户户都使唤孩子，在场院里坐一个木墩子或小凳子，把身后的苇杆一根一根的捋掉苇叶扭剥掉苇衣，划破手皮是常有的事。身后的芦杆渐渐地少了空了，身前捋掉苇叶苇衣的苇杆光溜溜地摊了一堆，那是劳动的收获，好有成就感，那能编成席卖成钱，能买好多好多糖果零食好吃的，改善生活，这大概就是劳动的动力。破苇杆就是大人的活了，也像扭苇衣一样，大人坐在小凳上，手里有破芦苇的瓜子，脚边有削芦根的刀子。如苇杆根端整齐，就可以直接破苇，一手拿瓜子，一手拿苇杆，把苇根端使劲往瓜子里穿，苇杆往前推，瓜子往后撴，把握好节奏，苇杆就从瓜子穿过一分为三，苇眉一闪一闪跳跃着在嗤嗤嗤的瓜子破苇声中一下一下送出去，一根苇杆就破成了三条苇眉，那有节奏的破苇声畅快爽利、悦耳动听，拉满美感，这才是劳动的乐章。遇到苇根不齐，没法入瓜子的，就要用刀子，一个巴掌能攥住的很锋利的破苇刀子，一个手掌一使劲就把苇根削齐了。行行出状元，行行有笨人，有笨人就不会破苇，需要一个人在前边拽住破出去的苇眉往前拉，一趟一趟来回跑，不然把苇眉送不出去，送不远。作为一个编席人，那是丢人让人嗤笑的。

碾苇要用碌碡，把破开的苇条碾成扁平的苇眉，就像谷子碾成米一样，才能熬粥煮米做各种饭食。编席离不了“五尺”，量席子大小尺寸的长木尺，还要有拨子，盘边收角要用拨子拨开席眉穿眉子，根据用户需要和用途编出席子的大小、长短、形状和斗、升、篮、囤甚至蚂蚱笼等等各种物件。席子用途很广，主要是农村土炕铺席，也用于淘粮磨面晾晒，地里的瓜棚菜庵机井房，屋里住房也可作顶棚。席子相等于移动的炕，移动的简易棚。热天乘凉，白天席子铺在场厦门洞下歇晌午，没有电扇的夏夜，铺在院里乘凉睡觉、聊天、讲故事，论古年……在那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物质条件缺乏的年代，苇席在生产生活中用途很广很广。

苇庄周边的沟峪坡崖半腰，都凿有一眼眼窑洞，远看像一张张没门牙的大嘴，那是庄稼人编席劳作的“生产车间”。以前的农家大都院小房窄条件差，屋内场地展不开编席，就想办法在村周围掏窑打洞，这样一年四季都能在里面编席，像原始先民一样最省钱最经济的办法，造穴而居，冬暖夏凉。编席一蹲就是一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年累月，春夏秋冬，庄稼汉一窝三折地埋头躬背蹲着编席，骨骼变形，走路耷头驼背弯腰罗圈腿，颈椎腰椎骨盆髋关节膝关节都是病。但苇庄人很知足很有优越幸福感，苦是苦，年年有苇子长有席子编，有活干，有钱挣，比别的村受苦受累都没有个地去没有活干强多了。心里这样一比，天官赐福的优越感幸福感油然而生。生来就是干活的，改变的，有活儿干，才有钱挣，才有发展，对，幸福是奋斗出来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