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成流浪猫了

晓风

李校长虽退休了，仍然像当校长时一样，随时随地衣冠楚楚，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光光溜溜，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出门手里必带着泡有枸杞的保温杯。吃过早餐从家里出来，去单位娱乐室和他的两个老友老范和老朱下棋、聊天、喝茶。他们三个，数老李最体面，讲究。用老范和老朱的话说，老李日子过得精细，不像我们。老李说：“哪里哪里！我有那闲心，我家里那位讲究，我由着她折腾呗，反正不用我操心！”老范和老朱同时说：“你命好呀！一辈子有人伺候，我们可没这个福分！”

老范退休前是老李的搭档，原副校长。他老婆不仅是广场舞迷，且兼模特儿走秀。家里由退了休的老范买菜、做饭。老朱退休前教育局办公室主任。老朱虽然不用做家务，两口子都不讲究，老婆喜欢打麻将，坐成了一堆肉。老朱一向不修边幅，满脸的络腮胡子，秃头，老朱注重的是烟、酒。老朱说话唾沫星子四溅，跟他说话得离远点儿，他要握住你的手说话，你回去后赶紧洗个脸，否则脸上残留着他的唾沫星子。

他们三个都前后退休，常约在一起喝茶聊天，玩牌，遛弯，或偶尔钓鱼。他们三个走在哪里，无论从穿着，外貌、形象，老范、老朱俩都相形见绌。人难免势利，衣冠取人。老李较出众，和他打招呼的人总会多一些。

熟悉老李的人，都晓得老李是一个享福的人，命好。玩够回家，鞋子往客厅外一蹬，脱了衣服扔在门口的椅子上，把自己一百四十斤重的肉体抛在沙发上再不用管了。像玩累了的孩子，喊声“饿了！”

“马上吃饭！马上吃饭！”老婆手忙脚乱地把菜摆上桌。

老李洗完澡光着身子，下身裹条毛巾问：“老婆子，我穿什么衣服呢？”

“都给你摆放在浴室的毛巾架上了！”

老李即使退休了，每天出门前，他老婆仍然给他准备好泡有枸杞的保温杯。临出门还帮老李揉在里边的衣领拉扯出来，整理一番，连脑后翘起的一缕头发，也用梳子沾水，帮他压下去。老李像一个临出门上学的孩子。老婆好似一个不放心孩子的家长。

女儿渐渐长成了人，懂事了，知道心疼妈妈，看到妈妈太操心，当面嗔怪爸爸，说：“爸，你也太依赖妈妈了！妈妈要是哪天不在，你都无法生活啦！”

儿子把碗筷往桌上一扔，站起身，插话说：“你管那么多干啥！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三十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老李得意了，说：“我当初看中你妈妈，就是因为她对我好！年轻时还是你妈追我呢！不信问你妈！”

“妈，爸说得是真的吗？”女儿问。

老李的老婆一边收拾盘碟，一边笑着说：“早知道你是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一辈子要人伺候，我早该不嫁你！”

老李的老婆，余志翔，听名字像男人。她可是典型的贤妻良母。退休前在康乐幼儿园任院长，至今仍有人喊她余院长。余志翔年轻时读幼师，在一次中秋的晚上和几个女同学到中南师范学院学跳交际舞，认识了中南师范学院快毕业了的老李。老李虽然家境贫困，本人可是一表人才。围绕他身边的竞争对象有三个女生，第一个女生嫌李校长家庭负担重，还得负担农村在读书的弟弟妹妹。于是中途弃权。第二个竞争对手嫌李校长有点大男子主义，也放弃了。最终余志翔胜出。

其实，同事们从外表看他们，都感觉余院长配不上李校长。余院长相貌平平，略胖，李校长年轻时本来潇洒，加上拥有一个爱打扮丈夫的老婆。余志翔对李校长穿着上精心打扮（只有傻瓜才打扮男人），对农村贫困家庭出身的李校长不断调教。余志翔出身老干部家庭，为人大度，修养性好。特别珍惜、在乎、维护丈夫在外的形象。她这辈子除了幼儿园的工作，其他时间伺候丈夫和两个孩子，一切家务都由她一人操劳。李校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谁都不知道李校长光鲜的背后有一个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爱他的老婆。

老李在位时不仅潇洒，而且掌握重点中学校长大权。即使你谁都不结交，不求人，子女读书，你总得求人吧。孩子考重点中学差一分两分，能不能上重点中学，得通过校长这一层关系。因此，李校长的权力不亚于教育局长，甚至市长。李校长在位时特别体面，风光，潇洒，甚至风流。许多漂亮女人自愿投怀送抱。外面与余院长关系亲密的女同事、闺蜜好友，不禁替余院长作为女人难免的危机感。曾间接提醒：“即使武松坐怀不乱，也要提防潘金莲勾引男人的手段！”

余校长轻松地一笑回敬对方：“我前世是他妈，伺候他一辈子，谁愿意伺候我还巴不得呢！”对方好心吃了个闭门羹。不再多事。

余院长已渐成人的女儿都不禁要提醒妈妈：“你那么注重打扮爸爸，你喜欢的别人也喜欢！你和爸爸越发拉开了距离……”

外面风言风语难免吹到余院长的耳边，余志翔自有余志翔的处事方法；她假装没听见，她要维护自己丈夫在外面的尊严，绝对杜绝“歪曲”李校长形象的流言蜚语。其实，余院长心里比谁都明白，有段段时间，老李说她夜里打呼噜厉害，提出分床睡。几十年同床共枕的夫妻，又不是第一次打呼噜？老公宁愿睡她脚头，也不愿意共枕。余志翔好不容易偶尔有像以前一样亲近一次老公的意思，李校长总是说，不要影响睡眠，昨天晚上没睡好，你让我安静地睡一觉好吗！李校长确实忙，整天上班、开会、晚上还要陪上级领导或外地学习参观的客人吃饭。只有躺在床上的时候两口子可以谈谈家常。可老公不愿意面对面，说她口有异味，背对着她说话。夫妻间仅凭气味、动作、习惯、亲热、冷淡等等肢体语言，都能察觉。余院长不傻，只不过和一般女人不同，她有修养。明知道丈夫出轨，她采取不问、不闻、不吵、不闹，装糊涂。只要男人没提出离婚。她这辈子甘愿当老李的妈，对老公百依百顺。老李即使想离婚，找不到任何理由提出离婚。

男人的风流韵事，不过像小孩子出疹子、水痘一样，早不出晚也会出，年轻不出，老了还得出。寻花问柳这段时间过了，自然就回归家庭。虽然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的红旗有护旗手余志翔，永远不倒。

儿女平安长大成人，顺利地安排了工作，现在都有了自己的小家。老李退休啦了。脱掉一切浮华、虚假的外衣后，再也没有人问津。老李的身心这才安分守己，完完全全地回归到了老余身边。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归于余志翔多年坚守、维系家庭关系，家里的红旗不倒，家庭不散，维持到老李退休。这就是老余处理夫妻关系及家庭问题的软着陆。老余的策略经过最终检验，的确是行之有效。老余不得不佩服自己。退休后的老李现在才终于体验到回归家庭的享受与温暖。

这天，老李像平常一样在外面玩到太阳偏西，大家都散了，老李也该回家吃饭了。下午五点钟左右老李回到家。他照旧是进了门，鞋子往客厅外一蹬，脱了衣服扔在进门的椅背上，把自己一百四十斤重的肉体抛在沙发上不管。像玩累了的孩子，喊声“饿了！”

可这一次没听到老婆说马上吃饭的声音。他喊了一声“老余——！”没有声音。又大声喊了一声老余，仍然没有回音。咦！不对劲呀，他想。他不得不站起来到厨房看看，厨房没有人，火上炖的汤还冒着热气。人呢？上哪儿去了，“老余！”卧室里也没有。她推开卧室的卫生间，啊！天啦！只见老余躺在蹲便池地上，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来。“老余！老余！你怎么啦？”老李吓得浑身发抖地忙拨打119急救中心，救护车赶到时，医生说早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大约是一刻钟前发生的。医生分析；病人患有高血压，大便干燥，用力排便时腹内压增高，同时造成颅内压增高，导致脑血管破裂出血。要是当时身边有人还抢救得过来……

老余的突然离世，对于儿女仅仅是感情上的短暂打击，对于老李却是天垮下来似的。没有了老余，老李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无法生活。他不仅不会做饭，连家里的米、面、油、盐放在哪里他都得到处找。电饭煲里放多少米，加多少水他不知道。措手不及地忙乱中，他左手端起电饭锅，右手却慌乱地将水倒在了电饭煲的电磁盘上，电阻丝被水泡坏，饭无法煮熟。洗衣机他更不会用，衣服泡了几天都臭了，还在看洗衣机的说明书。洗澡出来水淋淋光着身子的老李，不得不翻箱倒柜到衣柜找内衣内裤。他气愤地把衣柜里所有衣服一件件往外丢，直到冷得瑟瑟发抖。总之，老李从此饥一顿饱一顿，日子过得一团糟。

早上还没睁开眼睛，他依旧喊老余，自己的声音把自己喊醒后，才想起来老余已经不在了。那个同床共枕几十年，他曾经嫌弃睡觉打呼噜，口有异味，不愿面对面说话，找借口拒绝亲近，曾经提出两口子分床睡的老余，再也不会打扰他，老余已经不在了，永远不会再打扰他了。老李的世界再也没有了老余。一辈子享乐的老李这会儿止不住心酸流泪。

老李的儿子知道爸爸一辈子依赖妈妈惯了，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妈妈去世后爸爸怪可怜的。于是，决定和老婆商量，把爸爸接到和他们一起住。

老李在儿子家除了白天和老朱老宋下棋，晚上看电视。他们也让他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帮忙到幼儿园接、送一下孩子。爷爷管教孙子的办法，就是一味地给孩子买东西吃，结果孩子肚子吃坏了。孩子妈口里不说，怕爷爷惯坏了孩子的脾气，不再让爷爷接送孙子了。因此，老李在儿子家里什么忙他也帮不了。儿子虽不嫌弃老父亲，可儿媳妇可看不惯老人的邋遢。不时向丈夫抱怨说：“我拖地，你爸爸连脚都懒得抬一下！我上班，又管孩子，又做家务，还伺候你爸爸，我自己的父母都没伺候过呢！”

老李自己也看得出媳妇成天垮着脸，儿子的家不是他的家。儿子面对的一边是媳妇，一边是父亲，看得出儿子左右为难。老李自己也觉得不方便。女儿家挺早就已经对他贴了封条，因为女儿曾拒绝公、婆搬过来同住。既然拒绝公婆，女婿借势约法；以后谁的父母想搬来同住，我们都一视同仁。因此，去女儿家这条路已经堵死。老李寄居在儿子家不到三个月，只好又搬回自己家住。

老李自己有退休金，有两居室房子，有医疗保险，又是知识分子，不难找老伴。女儿和儿子为何不同意老爸找老伴呢？一是他们接受不了其他女人替代他们的妈妈这个角色，二是，担心老爸受骗上当。现在他们兄妹商量，终于同意老爸找一个老伴。经人介绍，一个比老李小十四岁，五十开外，水厂退休工人，名黄玉珍。进入到老李家。

黄玉珍看上去利索，干净，人挺精明能干，相貌一般，身体结实，显年轻。家里没负担，仅有一个儿子在做保险。老李和子女商量，先同居一段时间，待了解，合适了再拿结婚证。黄玉珍进门后，忙着开荒保洁，几天后把个乱七八糟的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做了一顿丰盛的菜饭，接老李的儿子女儿孙子回来吃。

儿子女儿一进门看到家里变了样，以前妈妈在世时的家具摆设，重新组合了，床、衣柜、穿衣镜等等，变动了方向。他们当然是心里不舒服，难免想起妈妈在时的许多温暖时光。只要黄阿姨能够照顾好老爸，老爸高兴，让他们省心，放心，他们就满意了。

老李有了女人照顾，一日三餐，有了规律，人也开始发福，肚子凸起，头发开顶，衣服前短后翘。

老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也可以。问题是黄玉珍天天催老李要拿结婚证。理由是“我不能这辈子给你当保姆！”

老李请示儿子、女儿，他们虽然开初是否决，但后来想到老爸是他们的麻烦，权当给他请了一个保姆，至少比保姆靠得住。黄玉珍虽有个儿子，儿子还从未来老李家露过面。可见，儿子不成为他们的负担。

老李拿了结婚证，结婚了。

不久，黄玉珍从来不露面的儿子，现在常来老李家吃饭，把老李的家看着是自己的家。儿子亲热地喊老李伯伯。老李的退休金现在要养活三个人，黄玉珍的四千块退休金要替儿子攒着娶媳妇。儿子二十七八的一个汉子。什么事都要问妈。

“妈，你帮我问一下隔壁王奶奶给不给他孙子买保险？”

“妈！我这个月的业绩完成不了怎么办？”

“妈！你不是说给我买一双耐克的运动鞋吗？”

三个人到了商场，服务员拿给他一双44码的鞋。儿子坐着，让妈给穿上。

“起来走几步，合适不？”

“我哪里晓得合不合适！”

“合不合适你不晓得？”当妈的只好蹲下身用手指捏他的脚趾试探是大是小。

老李在一旁不屑看着。

半年后，老李摊上了最棘手的一桩事。黄玉珍开口向他借钱。

“多少？”

“二十万”

老李仿佛一下子哑了口似的，大气都不出了。两个人瘫在床上僵持了许久。黄玉珍终于说话了“借一下，又不是不还。儿子购房交一个首付，等儿子以后赚了钱一定还你，你不用担心！”

“你们把旧房子卖了，或抵押不就有钱交首付吗。”

“马上要交首付款，旧房子莫说一下子卖不出去，即使卖，也只够新房子的装修费。”

“一，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二，我得跟儿子、女儿商量。”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

“一，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二，我得跟儿子、女儿商量。”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当不了家？存折上取出来，自己的钱，用得着跟他们商量吗？”

老李心里突然咯噔地一下，好像把黄玉珍为什么要嫁给他的谜底一下子抖了出来。这女人为了儿子，把自己卖给了他。这钱不能借，借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当然，这桩事也意味着黄玉珍可能对他翻脸。老李将面对这道难以翻过去的门槛，何去何从？他已经在心里开始打鼓了……

老李守住退休后的一点点养老金不被骗走，在儿子、女儿的共同坚持下，老李选择了离婚。本来结婚就是一个骗局，黄玉珍是为了腾出房子让给儿子结婚，企图找一处栖身处，不得不把自己嫁出去成全儿子。

老李又回到自家一团糟生活里。头发懒得理，脏衣服反复穿，初夏穿着冬季的厚衣服，初冬还穿着夏天的衬衫，渐冷脚下仍穿着拖鞋，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样子。与昔日的李校长判若两人。有人在街上认出他来，说，这不是李校长吗？差点都认不出来了。即使常在一起玩的老范和老朱，远远地看着老李走过来，笑着说，“这人咋成流浪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