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岳父

阿德(林建德)

<p class="ql-block">  初识老丈人应该是1975年的年底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是星期日,琴与我在她大伯母家吃晚饭,席间,大伯母笑着吩咐,"小林,晚上你送小琴回洪都,要送到家里,否则我不放心哟",我边吃边忙不迭地答应着。</p><p class="ql-block"> 从八一广场的皇殿侧到南边的洪都机械厂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我照例送琴到厂二区路口,琴说,你不是答应我婆婆送我到家的吗?啊,我不禁一阵心慌,原来是要见她爸妈,一点准备都没有! “要不去买点水果吧”“不用,我爸爸妈妈很随便的人,你打个招呼就可以走”。事到如今,我只有硬着头皮上,傻女婿早晚总得见丈人!</p> <p class="ql-block"><b>  一、</b></p><p class="ql-block"> 我与琴相识不到半年,大约这年9月份,经部队卫生所长的爱人介绍,我与琴姑娘在洪都厂区见了一次面,虽没说一句话,但看着还"对眼",第二次介绍人又帮约在八一广场自个见面。相互介绍身世、家庭、工作以及兴趣爱好等情况,没想到琴还挺健谈的,完全没有第一次见面的腼腆。临近中午,太阳很晒,琴提议,她有个大伯母,家住广场边的一个小巷里,上那里坐坐吧,我欣然接受。大伯母个头矮小,头发花白,岁月无情地压弯了她的身板,背有点驼,但她精神头十足,见到我异常高兴,热情倒茶让座。我听琴称呼她“婆婆”,后来才了解到,原来琴的爸爸是早产儿,生下来软咕隆咚的,像一坨肉,接生婆说活不了,就丢弃在野外,大伯母听到后不忍心,赶去把他抱回,用自己的奶水同时养育了琴爸和接踵而至的儿子。为报再生之恩,琴爸要求自己子女尊称大伯母为“婆婆”。而婆婆又特别钟爱老大的琴,赛过亲孙,也许“爱屋及乌”吧,婆婆也把这份爱移接到我身上,我在她们家没有任何生分感,皇殿侧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谈恋爱的据点。看来以后据点该挪窝了。</p> <p class="ql-block">  琴家居住的房子,从外表看挺洋气。洪都机械厂建厂初期,有部分属于苏联援建项目,家属区的房子照搬苏联风格,大多为二层洋楼,灰墙灰瓦,坡型屋顶,分好几个区,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然而远远满足不了两万工人的需要,往往几家人合住一套,每家房子都很小,琴家在一楼,两间房,一大一小,加一间厨房,估计不超过五十平方米。厕所四家共用。我们进门的时候,琴爸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踩着缝纫机,踏板带动大转轮,发出哒哒哒的响声。早听琴讲过,她爸爸心灵手巧,上机床是一把好手,家里做衣服、修自行车、钟表样样精通。只是眼前的这个老人瘦小,鬓发斑白,很难跟我想象中的威严孔武的工人老大哥相匹配。倒是她妈妈长相身材都与琴相似,架一副眼镜,在边上缝补衣裳,电灯放长线,拉在缝纫机上方,由于电压不足,灯光有些昏暗。见我们进来,她爸爸放下手中活,起身去倒茶。我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摆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一张大床两边靠墙,挨着床放一只五斗柜,对着门的过道上摆着一对厚实的木头沙发,五斗柜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钟表,琴爸解释说是工友或邻居送来修理的。他操着一口夹生的南昌普通话,跟我天南地北地聊,从国家大事讲到家庭琐事,偶尔来一两句玩笑和幽默,把我逗乐了,紧张的情绪顷刻松弛下来。临别的时候,琴爸妈送我到路口,再三说有空常来,我心中有数,看来是过关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婆婆的意见才是一言九鼎,此事早有定论。</p> <p class="ql-block">  令双方家长最为满意的要数“门当户对” ,两家隔着千山万水,却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工人"成份,琴爸和我爸都是厂里的"八级工",兄弟姊妹一家五个,另一家六个,琴与我都是老大,小时人口多,生活艰难,后来孩子逐渐长大,有的参加了工作,经济条件逐渐改善。关键是在这样的家庭里,所受的教育与影响大体一致,生活习俗与思维方式也无多大差异,因此我与琴刚接触就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很快,我们进入军队干部"恋爱三部曲"的第三步:向组织打报告,申请批准恋爱关系。</p><p class="ql-block"> 1977年10月,在经历两年多的爱情漫步后,我和琴终成眷属。</p> <p class="ql-block"><b>  二、</b></p><p class="ql-block"> 岳父在大型军工企业工作,能评到工人的天花板——八级工,自有他的过人之处。他车钳磨刨铣样样精通,平日与大家相处融洽,领导有意让他当个一官半职,他总以读书少推辞,后来车间调他去定额组,那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最终架不住领导软硬兼施,只得走马上任了。定额组,顾名思义,就是给大家下任务,定完成件数的工时,定高了,完成任务太容易,工作效率低;定低了,完成不了的人跺脚骂娘。刚开始,有些人围着他争吵,他二话不说,走到机床前面自己操作,叫旁边的人对手表。如果再不服,再叫几个人上机床,取平均数。寻衅的人再也不敢吭声,最多背后发几句牢骚。他退休后,车间还留用了一段时间。</p> <p class="ql-block">  后来,一家开配件厂的老板刘某,通过熟人找到岳父,软磨硬泡,愣是把他挖进厂里,当宝一样使用。岳父除了熟悉生产工艺技术流程外,他还善于琢磨,一件零部件到他手中,他就可以画出工艺图纸,并计算出所需成本,对老板接单谈判提供数据支撑。</p><p class="ql-block"> 岳父一辈子都很珍惜在洪都的这份工作,他从不迟到早退。别人不愿做的事他主动去干,别人不愿上的班他争着上。小舅子跟我讲起一件事,他们姐弟还小的时候,车间安排加班或上夜班,岳父经常自告奋勇报名参加。其中一个原因是上夜班的人有一份免费晚餐和夜宵(通常发面包),每天他都把面包带回给小孩吃。其实他还是一个很顾家的人!</p><p class="ql-block"> 他是个多面手,家中小修小补都是自己动手。我结婚时穿的中山装,就是他亲手缝制的,穿着时尚合身,外人都以为是哪家裁缝店定制的。80年代末,我转业到省工商局,分到一套住房,他高兴坏了,连着几个星期天去帮我搞装修,搭阁楼、做灶台、粉刷墙壁,样样自己动手。</p><p class="ql-block"> 他最爱好与擅长的是修理钟表。每天房间里摆得满满的,岳母颇有怨言,他却来者不拒,每天忙到深更半夜。可能年轻时上惯了夜班,他养成了"夜猫子"习惯,加上摆弄钟表,白天上班,只得利用晚上,他却自得其乐,听着滴滴答答的钟表声,仿佛像听着催眠曲,陪伴他进入梦乡。他帮人修钟表,全是义务的,除了更换零部件,绝不收人家一分钱。</p> <p class="ql-block"><b>  三、</b></p><p class="ql-block"> 岳父建国初期就进厂,是名副其实的老工人。洪都机械厂代号320,当年归我们部队警卫。我有幸看到工人上下班的盛况,上午八点钟,厂门打开,四面八方的自行车大军,统一着蓝色工服,汇集到四道门前,下车验证再进厂。这时,你才能领教到什么是钢铁洪流,或者叫钢铁大军,岳父就像茫茫人海中一盏渔火,燃烧自己,照亮别人。</p><p class="ql-block"> 岳父烟酒茶均沾,烟瘾极重,每天至少一包半,酒要喝高度白酒,每天晚上半瓷碗,茶要喝浓茶。至于抽什么喝什么要求则不高,每月发工资,固定留下烟酒钱,其余全部交给岳母。当年我已调省军区机关工作,每月会分点"大前门""飞马""壮丽"的烟票和两瓶"四特酒"票,提去孝敬老丈人,把他乐得合不拢嘴。他最惬意的事莫过于每周星期天,岳母做好一桌好菜,儿女、女婿围坐一起,陪他慢慢喝酒聊天,一顿饭下来往往个把小时,仍意犹未尽。</p><p class="ql-block"> 岳父随和,但也有“逆鳞”。一天晚上饭后,他接连点了几根烟,呛得直咳嗽。我是个当兵人,向来心直口快,就好心劝他,“抽烟不好,少抽点!”谁知他顷刻翻脸,“又不抽你的,管得真宽”!摔门摔凳的,我委屈得要命,真想夺门而出。后来看到妻子在抹眼泪,心一软:唉,谁叫咱是晚辈呢!过了一会,我心气平了,给岳父倒杯热水,向他道歉说,自己语气不好,请他原谅。岳父看着我,半天不说话,但脸色已经阴转晴。</p><p class="ql-block"> 70年代末,省军区电影工作站搞到一批日本索尼12吋黑白电视机,我帮岳父买了一台,从此,岳父迎来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那年头,文化生活匮乏,电视机刚刚进入少数人家庭,节目也不多,除新闻纪录片外,还引进一些外国连续剧,如《加里森敢死队》《血疑》《排球女将》等,左邻右舍每晚把房间挤得水泄不通,岳父只好搬掉沙发,把大床拆掉,床板铺在小竹椅上,变成几排长凳,让大家坐着看。后来人实在太多,岳母熬不住要睡觉,岳父只好每天早早把电视机搬到室外,让观众自己抢位子。那时电视信号不好,经常出现雪花或画面晃动,观众急得直跺脚,岳父忙不迭地去转动天线……看完电视已是深夜,收摊子又是一阵子,真的是劳心劳力,岳父却乐此不疲。</p> <p class="ql-block"><b>  四、</b></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隔代亲。要说岳父最喜欢的晚辈莫过于外孙——我的儿子。儿子生下来后,我长年出差,家离工厂又远,因此儿子大多放岳父家带,到三岁送厂保育院。一家人突然添了一条小生命,别提有多快乐了,岳父一下班到家就到处找小外孙。可是不一定是自家的专利哟。妻子奶水足,儿子一岁四个月才断奶,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加上学话早,嘴甜,见人就爷爷奶奶地叫,惹得岳母五七工厂的老太婆谁下班早谁就抢着到保育院把儿子抱去玩,对此岳父颇有微词,但又无可奈何。儿子稍大后对新事物好奇,岳父修钟表时,他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不乱动不捣蛋,岳父给他做了不少玩具。后来上小学初中才分开,但一到周末就吵着要去外公家,寒暑假干脆住在那里不走。</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调厦门工作,儿子成家立业,孙子出生,岳父随岳母赶过来帮忙,我和妻子心存感激,他们对我家确实付出太多,当然有亲情的纽带在紧紧相连着,辛苦并快乐着,岳父看见儿子下班回来,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然而,对重孙子,可就一言难尽了。</p> <p class="ql-block">  厦门气候比南昌舒适,每到冬天,我就把岳父岳母接到厦门长住,春暖花开再回南昌。孙子一天天长大,岳父却变得像老小孩似的,没大没小逗着孙子玩。于是孙子越来越放肆,什么事都要依着他。这不,今天就为争夺电视频道,一老一少杠起来了!岳父看电视有个爱好,多年养成每天晚上七点都要看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雷打不动。这时,儿童频道却在播《西游记》,小孙子看得着迷。两人开始抢遥控,我儿子板着脸训斥孙子“没礼貌!太阿公看完你再看!"等我儿子进房间,孙子找来一根金箍棒(一头漆红色一头漆黄色的木棍),悄悄躲在太阿公后面敲下去,虽不是很重,却是把他吓一跳,儿子闻讯出来把孙子一顿胖揍。孙子嚎啕大哭,岳母和妻子跑来护着哄着孙子,家里乱成一锅粥。妻子说,老的属鸡,小的属狗,凑在一起,总要搞得"鸡犬不宁"。岳父迁怒妻子,小孩子懂什么,肯定是奶奶教坏的!</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岳父上八十以后,行动渐迟缓,不太肯来厦门了,酒和茶也戒了,唯有烟戒不掉。2015年10月,我心脏不好动了手术。小舅子打来电话,说岳父突发脑溢血住院,我忙催妻子和儿子赶去南昌。我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我与岳父的点点滴滴,为不能去看他老人家而自责。第二天噩耗传来,岳父去世,享年八十三岁。我失声痛哭,写下一副挽联:</p><p class="ql-block"><b> 能工巧匠 奉献军工 劳碌一生终无悔</b></p><p class="ql-block"><b> 淡泊明志 与世无争 正直家风传后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林建德 写于2024年清明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