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二)

李子

<p class="ql-block">的菜籽都该收了,紧接着要挖田挖地种大春。错过了季节,影响了收成,以后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育民一直被家人保护得很好,基本没下地干过重活,种庄稼也是一窍不通。两个妹妹十几岁,平时都跟着爹干活,不懂计划安排,劳力也小。三兄妹一时摸头不知尾,不知该先忙哪头。身为长兄的育民陷入深深的无能为力的痛苦和自责中。</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媒人第二次上门了,说了黄大妹的种种好处:不要彩礼,娶媳妇儿不用花钱;劳力好,不输男人;脑壳好用,会计划懂安排,能撑起一家人。病床上的育民爹恳求育民:爹怕是不行了,你把她接进门,把这一家人统倒,这个家才不得垮,你两个妹妹才有活路。育民再说不出拒绝的话。</p><p class="ql-block"> 几天后,黄大妹便由一个兄弟挑了一担枕头被褥送到育民家,没有仪式,没有宴席,甚至没有红嫁衣,只新娘的辫子上扎了一节红头绳。育民在黄大妹进门时打量过她两眼,便不再正眼看她。爹和妹妹们却都很高兴。晚间歇息,并躺在床上,一时无话。不一会儿,大妹便睡过去,鼻息均匀。育民却辗转反侧,听着梁上老鼠的吱吱声和远处咕咕的鸟鸣。</p><p class="ql-block"> 次日一大早,大妹轻悄悄地起了床,开始在灶间忙碌,收拾家务。夫家的情况她早听媒人讲过。她做梦都没想过她这样的人能嫁给一个读书人,她很高兴,也有些忐忑。如今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她要好生操持。</p><p class="ql-block"> 大妹确实是个能干人。巡视了田间地头后,她开始带着全家人干活,上午干什么,下午干什么,今天干什么,明天干什么,怎么分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脏活、重活都是她的。麦子都是她拌的。麦子齐根割下,晒松了籽。两手掐住一把麦杆根部,高高举起,用力甩下,将麦穗砸在硬案板上,麦粒飞溅,从麦穗上脱落下来。这是个体力活,半个时辰下来都得汗流浃背、膀子酸痛,而且一身灰尘,连鼻孔里都是黑的。大妹没叫过一声苦说过一声累。农忙,私塾停课,育民也帮忙干活。大妹让他和妹妹们一样干轻一点的,她家先生不是干农活的人。育民任由大妹操持家里家外,这些事他本就不懂,自然是能者居之。</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的生活重新恢复了正轨。庄稼该收的收,该种的种,足足忙了月余,直到把水田里的秧苗插完才慢慢闲下来。</p><p class="ql-block"> 私塾复课,育民又过起了教书写字的日子。大妹又开始细心料理家里的事情,缝缝补补,洗洗晒晒。在伙食上更是精打细算。粮食金贵,得省着吃,寅吃卯粮,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得闹饥荒,怎么粗细搭配,哪种野菜吃得,哪种植物根茎可以充饥她都知道。少量的细粮得紧着病中的公公和她家先生,还得照顾两个妹妹。她总是吃在最后的那个。</p><p class="ql-block"> 夏日炎炎里,她去野地里釆了消暑润喉的草药,熬了汤水给家人当茶饮:夜里总是轻摇蒲扇,风都扇向了旁边,为育民驱蚊散热。她总是面容温和,说话轻言细语。她像春日的细雨,滋润着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育民的心慢慢软下来,温暖起来。他慢慢习惯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他时常惊㤉于这个女人身上无穷的能量,很享受她的尊敬和照顾。他们之间依旧话少,相敬如宾,但是却渐渐有了默契。他们是休戚与共的一家人。</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得飞快,又到了秋收、点小春的季节。依旧是大妹拿大头作主力,一家人有条不紊地劳作。多亏大妹,这季庄稼都算是丰收,打了三石多谷子、三石玉米,挖了几大筐红苕。全家人总算看到了希望。</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时候,育民爹病逝了。苦难岁月里,见惯了生死。大妹张罗了一口薄棺,将老爷子体面地葬在了自家屋后的山坡上。</p><p class="ql-block"> 大妹在屋前的菜地里种了一大片牛皮菜。在她的精心侍弄下,牛皮菜长得又粗又壮,肥厚的叶片重重叠叠铺得不见地。她摘了鲜嫩的叶片和茎给全家人做饭做菜,成了冬日的美味;她带着两个妹妹将牛皮菜片一层层剐下,寒冬腊月里挑到石盘铺卖给养猪人家,换回一点点盐和日用品。一家人的生活慢慢好起来。</p><p class="ql-block"> 45年春,春暖花开,万物生长的季节里,育民终于接纳了大妹,花好月圆。两人的关系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育民会听大妹絮絮地讲家里家外、田间地头的琐事,也会给大妹讲学堂里的趣事。也会耐心地告诉她写来教学生的方块字念什么。大妹凡事都会征求育民的意见,育民也总是尊重大妹的决定。夫妻二人相濡以沫,从未红过脸,拌过嘴。</p><p class="ql-block"> 这年年底,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48年,二儿子出生,也就是我父亲。两个妹妹相继出嫁,家中只剩下了育民两口子和两个幼子。</p><p class="ql-block"> 49年底,简阳解放,取消私垫。育民很失落,大妹温言相劝。学校办不成了,以后就好好种地,别人能过,他傅育民就能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从前差。育民便跟着大妹,学着种庄稼、煮饭、带孩子,慢慢地适应新生活。大妹心疼他,时时处处照顾他。</p><p class="ql-block"> 50年,大妹生下了三儿子。51年土改开始,育民虽曾办私垫,但家境贫寒,仍是贫农,所以政府将他家原有的田地分给了他们。他们过起了妇唱夫随的农耕生活。</p><p class="ql-block"> 53年,大妹怀了第四胎,从怀胎开始,她的情况就不太好,生下这个女儿后,她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有经验的老人说她得的是肝病。她一天天衰弱下去,满脸腊黄,骨瘦如柴。育民忧心忡忡,却又无能为力。54年春天,大妹到了弥留之际。她说想吃猪肝汤。育民跑了很远的路去买,回来时,她却已咽气了,心心念念的猪肝汤到死也没喝上。</p><p class="ql-block"> 育民攥着大妹冰凉的手,久久不肯放开。这十年来,大妹早已成了他的脊梁、他的天。如今他的天塌了,他心如刀割。装殓的时候,看着三个稚龄的儿子和嗷嗷待哺的小女儿,他疯魔了。他从妹妹怀里夺过小女儿往棺材里塞。因为生这个女儿,他的妻才留下了病根,她就不该来这个世界。他嘴里念叨着:我养不活她,让她跟她娘一起去吧!妹妹抱住他,声泪俱下:哥哥,她是一条命啊,留下她,我们帮倒养,我们过一天,她过一天,总归是会长大的。</p><p class="ql-block"> 大妹下葬后,育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隔天,小儿子来到他床前,扯着他的袖子:爹!吃饭了!我饿了!小儿子三岁多,有着酷似她娘的眉眼。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大妹,他的心一痛,泪水夺眶而出。然后,他下了床。大儿子带着弟弟们在锅里煮了玉米糊。育民给孩子们一人盛了一碗,他也盛了半碗。糊糊里还有生粉,孩子们却吃得很香。</p><p class="ql-block"> 育民终于还是想明白了。生死有命。他的妻不在了,他就是孩子们的天了。为人父,就得担起父亲的责任。他不能再垮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 小女儿终归是没能养活,几个月后随她娘去了。育民用个小筐子装了,埋在她娘坟前的低洼处,一个小土坑,坟也不曾砌。</p><p class="ql-block"> 土改后,农村实行合作社,再后来是人民公社。育民带着三个小子,又当爹又当娘,度过了五六十年代的艰苦岁月。没有了倚仗的育民什么都会了。洗衣做饭,养鸭养羊,种田种地,甚至缝缝补补。小时候耳濡目染的篾匠手艺也无师自通了。因为能写会算,他一直当会计,当保管员。淳朴的农村人给了读书人相当的尊重,对孤儿寡父给予了包容和优待。把三个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儿后,七十年代育民做主分了家,从此一个人独自生活。</p><p class="ql-block"> 育民终身不复娶,这是他对亡妻最深重的悼念。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无论春下秋冬,无论时代变迁,育民总是一身青布长衫,遗世独立。这是他作为旧时读书人历经岁月磨难最后的尊严和骄傲。</p><p class="ql-block"> 1997年,祖父去世。念兹在兹,祖父祖母必定会在另一个世界相见,再续前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