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祖母(—)

李子

<p class="ql-block">  1917年,祖父出生在简阳县辖下协和保(石盘铺)太平甲瓮家沟。由族中长辈取名傅正和。</p><p class="ql-block"> 瓮家沟乃是两座低丘围着平坝,其形如瓮。山顶有林,缓丘是地,平坝为田。沟边上有两条河,一条长年有水,最宽处有丈余宽。一条只能叫河沟,夏秋有水,冬天就枯了。瓮家沟远离官道,远离乡公所,地处偏僻。沟里倚山住着百十来户人家,大都姓傅。没有特别有钱的富户,家家户户都多少有点田地,农耕为生。</p><p class="ql-block"> 正和家在沟里算得上殷实人家。土墙、麦草盖的几间房子,正和爹是独子,正和两个姑姑出嫁后,就剩正和爹娘和爷爷奶奶住了,还算宽敞。祖上传下来几亩田地。正和爷爷是个有计划安排的人,小麦收了,赶紧翻地松土,抢种一季苞谷、红苕,秋绵雨前掰苞谷,点麦子前挖红苕;油菜收了种谷子,谷子收了,吊干田里的水,挖田晒泥,种油菜前还能种茬菜。庄稼种得好,一家人才能勉强糊口。</p><p class="ql-block"> 正和爷爷还是个篾匠。他有一把铮亮的篾刀,看着挺厚挺沉,在他手里,就像小媳妇儿手里的针,上下翻飞,砍、削、切、刮,灵活自如。农闲的时候,他会用竹子编各种各样的东西,筲箕、簸箕、席子、箩筐、烘笼……,到集市上卖了补贴家用;也会到乡里修房造屋的人家帮工干蔑匠活。</p><p class="ql-block"> 正和爹没学篾匠,他打小爱说爱动,坐不住,宁愿在外面干下力的活路。十几岁开始就和一个叔伯哥老倌儿搭伙,在农闲时候出去抬滑杆儿(简单的轿子)。上过龙泉驿,下过石桥铺,在沟里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p><p class="ql-block"> 正和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他出生后的几年,风调雨顺,家里人也没有生疮害病,正和爹辛辛苦苦攒了点钱。小正和6岁那年,爹坚持送他上了付家祠堂的私塾。正和成了瓮家沟唯一一个念书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傅姓是简阳的大姓。有西乡傅氏和东乡傅氏之分。正和他们这一支属西乡傅氏,乃是明朝洪武年间从湖广迁入。傅氏家风严谨,崇尚节俭,耕读传世。祠堂设在几里外的九里埂,隶属安海保(海螺河)。族中富户和能人捐资延请先生在祠堂开塾授课,凡族中子弟皆可免费入学,只需负担自己的笔墨纸砚费用。</p><p class="ql-block"> 祠堂是一个四四方方带天井的建筑,比一般的房子更高更敞亮,墙上敷着白色的墙皮,木头椽子,青灰瓦片,有一间正屋供着祖先牌位,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另外的几间屋子用作教室和先生起居。学生辰时中需点卯,午休不过半个时辰,离家远者需带午餐食,学堂提供饮用热水。下午申时末散学。小正和每日卯时便起床,穿着他娘给他缝的青布长衫,黑色布鞋,背着个布包在黎明前的黑暗里行走。他爹初时送过他几曰便不再送了。小正和每每手里攥了根棍子,提防路上可能碰到的恶犬。逢着雨天,他便戴着斗笠披上蓑衣,将鞋脱下装在包里,赤脚在泥泞里走。中午的时候,将娘装在包里的吃食就着学堂的热水吃了。有时是一坨糙米饭团;有时是娘用筛过的细粉给他做的玉米粑粑、麦子馍馍;有时是一根蒸红苕。</p><p class="ql-block"> 先生姓赵,年过而立,个子矮小,面白无须,头发三七偏分,一袭长衫。先生也是农家子弟出身,以前在石盘铺义学读的书。</p><p class="ql-block"> 学生有几十号人,几岁到二十几岁,参差不齐。分班不论年龄,论学问。正和在启蒙班。先生每日教读书识字,读的《三字经》,识的先生写的方块字。</p><p class="ql-block"> 乡下的私熟也就教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诗》之类。读,背,轻易不会动笔,因为纸太贵。先生写一个字,挂起来,教学生们用手指一笔一划临摹,烂熟于心方才用毛笔蘸了墨,在黄纸上写。还会教算盘,记账算账。一般的学生也就学成个识文断字,记账算账的水平。</p><p class="ql-block"> 正和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深得先生喜爱。几年下来,先生教的书已背得滚瓜烂熟,还习得一手好字,算盘也打得麻溜。先生便除了课堂教授,还会给他别的书看。正和白日里看,油灯下看,如饥似渴,珍惜每一本到手的书。不懂的找先生答疑解惑,特别喜欢的便一页页誊抄下来,用麻绳装订成册。</p><p class="ql-block"> 十年寒窗,转瞬即逝。十年里,弟妹们出生,奶奶去世,幼弟早夭。生活艰难,家里却从没断过他上学的路。十年里,正和读完了先生所有藏书,还有许多先生帮忙借来的书,誊抄了几箩筐。如今正和已经能出口成章,下笔作文。尤其一手毛笔楷书,方正整洁,一撇一捺,刚劲挺拔;毛笔小楷布白自如,俊秀圆润;打起算盘来也如行云流水。十年里,正和没有真正下过地,煮过饭。作为家里唯一的读书人,家里人对他不只是宠爱,还有尊敬。</p><p class="ql-block"> 1933年,十六岁的正和,已长成一个谦谦少年。他自小精瘦,如今身量已长成,却还是单薄。一身青布长衫,儒雅清逸。狭长的脸,鼻子高挺,眉清目秀。他举止端正,有礼有节;言语温和,不疾不徐;为人谦虚谨慎,不偏不倚。虽然身处乡间,虽然生活困苦,却从未失了读书人的本分。</p><p class="ql-block"> 这年年末,先生辞馆,正和的学生生涯结束。先生问过他今后的打算,会去更高一级的学堂吗?他心知他读这十年书已属不易,再不能有深造的机会了。先生说可以设法为他在外谋个差事,他能写会算,当个账房管事的想来能成。但这兵荒马乱的,找事做谈何容易。再说,去外面,他其实是有点怕的。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个想法:开塾办学。</p><p class="ql-block"> 对于正和的决定,家里人自然是言听计从的。正和爹找了几个本家弟兄,砍掉了自家院前的一丛竹林,挖地基,以条石为墙基,用黄泥筑墙,木头作檩,竹子作椽,麦草盖顶。趁着农闲,夜以继日地硬是赶在过年前竖起了三间草房。全家人都沉浸在激动和喜悦里,每天不知要围着新草房转多少回。</p><p class="ql-block"> 年后,在赵先生的帮助下,正和到乡里办好了手续,取得了办学资格。在乡里的文牒里,正和将名字改为傅育民。三月开塾,从此开始了他十六年的教书生涯。</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村民对读书颇是推崇,沟内沟外有很多异姓子弟求学无门,所以私塾的学生多则五十几人,少则三四十人,一直延续到新中国成立。学费可以是钱,可以是粮,傅育民收学生不拘学费数额,愿学者皆可入学堂。瓮家沟里从此时时响起朗朗读书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p><p class="ql-block"> 然而,世道多艰。自民国起,四川便陷入军阀割据、混战不断的状态。简阳县,上近省门,下为川东北通衢,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兵队往来,如梳如篦,搜刮殆尽,民不聊生。简阳百姓除了交纳名目繁多的捐税,还要养活各路神仙。祸不单行。麻脚瘟、痢疾、天花、寒病经年流行,县人死者众多。1935年国民党中央军接管四川后,抗战、内战,最底层人民始终生活在水深火热中。</p><p class="ql-block"> 随着成简汽车路的通车,瓮家沟也再不是偏远之地,时不时会有军队经过,抢粮掳人。偶尔还会有飞机咆哮着飞过,朝不保夕,人心惶惶。</p><p class="ql-block"> 傅育民家在风雨飘摇中勉力维持。粮食产量低,苛捐杂税又多,几亩田地养不活一家人。傅育民办学的微薄收入并没有多改善家中的状况。因为长期吃糠咽菜,缺衣少药,爷爷和娘相继在30年代末病逝了。傅育民的婚事也在有意无意中耽搁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傅育民婚事耽搁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傅育民身上。虽说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仍想觅一心悦之人,白首不相离。他的妻,当知书识礼,秀外慧中,贤惠孝顺。对家境贫寒的他而言,这样的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高不成、低不就,于是一拖再拖到了二十几岁。直到1944年春,媒人提说了我的祖母。</p><p class="ql-block"> 我祖母出生年月不详,身世凄凉。祖母原本姓徐,没有名字,只唤作“大妹”,幼年丧父,随母亲改嫁到黄姓人家。母亲又生育了弟妹,大妹从小就照顾弟妹、做家务、干农活。她生得宽皮大脸,不胖,但手大脚大、骨架大,劳力好。正因如此,养父不想她早嫁。她在娘家一直蹉跎到了快三十岁,成了老姑娘。</p><p class="ql-block"> 媒婆第一次上门说亲,傅育民对黄大妹的情况全然不满意,当场拒绝。一个粗鄙的大脚老姑娘,比他还长两三岁,入不了他的眼。</p><p class="ql-block"> 此后不久,育民爹病了。病来如山倒,他终日咳嗽、胸口痛,很快便卧床不起。顶梁柱倒了,一家人的生活都乱套了。五月天,地里的麦子、田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