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故事(二)

光妮子

<p class="ql-block">我母亲的故事(二)</p><p class="ql-block">我童年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母亲是个冷酷的人,是个工作狂。6点钟上班她能4点钟就起身,先前在南京汤山的八三医院上班倒也情有可原,后来调到了丁家桥那儿的八四医院离我家住的政治部极近,她还是那么急急匆匆不顾家。家里的保姆只看弟弟一人,我和哥哥都被送到军区第一幼儿园全托。当时我才一岁半,只能躺在小床上望着床栏上的一朵小纸花,全然不明白妈妈为何弃我不管,弄得我小眼都“斗鸡”了才急。爸说,他那天接我回家看眼睛,我坐在他的肩章上“嗯嗯”了一泡屎,正好被巡风纪的执勤看到,挨了顿斥,好不沮丧。我听了煞是开心,谁叫他们让小小的我孤独。爸说,三年自然灾害,你爷爷奶奶又从乡下来避难,家里没吃的,幼儿园里条件好,能吃饱,一碗泡饭倒些酱油,你来不及地张嘴要吃,吹吹凉都不成,要让保姆喂呀,一勺尝成半勺,你能长这么大吗。</p><p class="ql-block"> 听说我哥小时候特别喜欢我,他没事就搂着我,亲亲我:妹妹你真好玩噢!他天天看着我,妈一下班他就守在门口告保姆的状:今天阿姨打妹妹了,妹妹哭的好可怜哟!作为回击,保姆也告他的状,不是把花露水全撒到厕所里去了,就是把盐撒进了邻居的水壶里,再就是哄人家的小鸡睡觉,结果捏死了它们……也许是出于教育孩子的打算,哥又被强行送去全托,据说,上一次他不肯去幼儿园,竟从车上跳下摔断了腿。这次他又偷偷跑回了家(很远的路,每星期一我们都得坐班车去的),他躲在床底下两天,饿了就溜出来到碗橱里找吃的,任凭外面的人找他找疯了,也不去那个孤独的地方。小孩哪能拗得过大人,除非生病,幼儿园是非去不可的所在。于是,记忆中最悲惨的一幕上演了:一日,阿姨正抱着我喂饭,我哥上中班,帮衬着去打饭。远远看见他可爱的小妹妹就大喊起来。一声熟悉的“妹------”使幼小的我发了狂,拚命挣脱阿姨的撕拽向哥奔去,哥也扔了饭桶向我扑来,我们兄妹抱头痛哭,泪飞如雨,活生生地被两个阿姨扯开,各自带走。我踢我咬,我要我的亲人,我的破碎的心让我记住了这本该记不住的幼年往事。还有一件事,使我对母亲的怨又深了一层。每到星期五下午,我可以合法地去找哥,等他一起坐班车回家。那次,我百寻不见我那同病相怜的哥,哥的同班说:你妈妈星期四把他接走了。我一听就傻了,怔怔地呆立许久,心里翻腾着的是我那个年龄不应有的恨。冷酷的母亲,你接走儿子却不看一眼女儿,你知道女儿的心更稚嫩更脆弱更容易受伤。事后问妈,她不记得有此事,还轻描淡写地说:恐怕是怕你哭才不去看你的吧。还有件事,说来也心酸,小时的我,长得也算漂亮,妈最喜欢人家瞪大眼睛问:哇,这是你生的女儿吗?妈说我长得像苏联人、新疆人,非给我留长发。你想,幼儿园阿姨每天早晨给我梳小辫能不烦吗。我天天得忍受阿姨的拉扯,疼得呲牙咧嘴。记得,幼儿园每过两周总有个理发师傅来,和蔼可亲地问:那个小朋友要理发呀。我说,我要。他把我抱上小餐桌,桌上放个小椅子,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好,“咔嚓嚓”就剪成了童花头。周末回家,妈妈一看怒火中烧:谁让你剪的!我的头发我做主,那时的我只敢心里这么想。唉,我的母亲为什么这么生冷这么简单,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曾有过洋娃娃,更不记得临睡时听过妈妈讲的童话故事,这让我想起了“老鬼”的文章中描述的那个在孩子生病时还责怪他找麻烦的妈。那个时代的母亲难道都是这样只知道革命工作的女性么?她不懂什么是温柔,她只要坚强;她不懂什么是抚爱,她只会训斥。她不了解,小女儿在幼儿园里晚上困了,也得坐得端正才能早去睡觉;她不清楚,小女儿夜里尿了裤子,急得只能光着屁股用手垫在潮褥子上,一宿不敢合眼,盼望着天亮之前能捂干,以免去那“画地图”的嘲笑。就连上厕所多用了几张手纸,也怕阿姨追问;平时盼生病好去特护间吃好的,周末就怕发烧那样会回不了家。记得一次我感冒,眼巴巴地瞅着妈求她别再狠心送我走。这次她动了恻隐之心,家里正好有两个小桔子,她塞到我手上,把我推上了班车。车上,我一直没舍得吃那两个桔子,我紧攥着它们,生怕母亲的关怀会从我手里飞掉。这样的事还是发生了,我在喉咙“噗噗”被喷了黄色的消毒水后,手里的桔子就被阿姨没收了,说是归公,共产主义教育吗。我想不通,耿耿于怀,一日,终于付之以行动,趁全班上体育课外出活动时,我溜回教室,爬上小椅子,伸出小手在橱顶的小篮里偷回了我的桔子,然后鬼鬼祟祟躲到锅炉房里,狼吞虎咽地吃了它们。桔子下肚,我并未温暖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干坏事,我阴郁不快,做贼心虚,被这样的心思缠绕着的我,一天天幻想着逃脱,逃到童年的尽头,奔向美好的明天,我想,那里一定是一穹欢乐的天空,一定是一畦自由的沃土。</p><p class="ql-block"> 文革已经开始后我终于逃出了魔窟进了小学,那以后的数年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淡,反正她很忙,常值夜班,她回家时我们大多已睡去。爸更忙,政治部吗,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常年出差不在我们身边。这段日子里,我牢记着一件事,使我对母亲有了新的认识。那时我们长大,粮食挺紧张,每月配给的地瓜干很是难吃。一日,母亲彻夜未归,那时家中的保姆已被母亲辞退,说是不能剥削劳动人民。大概八九岁的我求助无门,只能一个人胡思乱想,去摇醒酣睡的哥,已长成浑小子的他恼了,起身推我一掌又睡。我越想越怕,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很少哭的,记忆中最后一次哭就是此刻。邻居们被惊起了,关心地问长问短,热心地去打电话问交通事故处理部门有没有车祸发生,说再无音信,就发电报叫在北京支左的爸回来。多思的我忽然想到了没有妈的孤儿生活,顿时大放悲声,好不凄惨。正闹着,妈回来了,灰头土脸,肩上背着个粮食袋子,里面她说是地瓜面,说配给的地瓜干孩子们不爱吃,跑过长江大桥去把它们磨成粉蒸馒头吃。我的妈呀,周围人都好感动,透过泪眼看妈,我觉得她身上忽然飘来了一绺温馨之气,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至今,每当我兴致来了,都喜欢围抱着软软暧暧的母亲,感受她的这种气息。她的冷,仿佛已成为逝去的留恋,在那没有保姆远离丈夫的年代,深夜回来,一个人在冬夜,用露天冰冷的自来水洗着三个小皮孩的衣服;她的冷,深刻在我心里的东西,不知何时变成了她工作的成绩:从一个不识字的洗衣员,扫盲成了护士;随夫支左进了北京后,虽然为照顾孩子去了居民小医院,却给她这个好强上进的中年人开辟了一片新天地。她有机会去学习中医,着魔似地背诵了上百种偏方,野外田边识别了几十种草药,还奇迹般地拥有了处方权。支左结束,全家迁徒到无锡后,她又去了企业医院,别人不愿学X光,怕辐射,可她不怕;遇到危急的外伤病人,保健医生们束手无策,她冲上去用消毒盆反扣住伤员外翻的内脏,用绷带包扎,转送有条件手术的大医院。</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晚年</p><p class="ql-block"> 我与母亲间的距离缩短,应该说是在她的晚年,我生儿育女之后。记得母亲退休时很是悲凉,她无法忍受舍弃工作,赋闲在家,安静等死的结局,为此她掉泪了。好在她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属于老干部待遇,这使她很骄傲,很慰藉。最开心的是她拿到了一张“医师资格证书”,那天她兴致勃勃地拿给我们三个儿女看,我们正谈笑风生未加在意,她又掉泪了,我们很诧异,她哽咽着: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我老太婆这辈子不容易,你们能混到我这样就不错了。此言对我而言是不幸言中。我虽不像哥是南大博士访英学者,不如弟是中科博士留居美国,我也有了自学考试的本科文凭。可能是我的毅志不像母亲,我的运气不如兄弟;也许是我所读的书所经历的心路历程诱使拐进清静无为,淡泊名利的迷茫畸途,也许是我与生俱来的孤独寂寞,使我对积极进取的人生悲观畏惧做了驼鸟的缘故,凡正我混得不如我的母亲。母亲的悲哀还来自时代,晚年的她回顾一生,只要一提到“入党”二字便老泪纵横。这是她心中的最痛,我寻思,她年轻时的刚硬无情便源入此吧。试想,一个革命一世的老人,居然未能被批准加入她神往已久的共产党,这是件多么残酷的精神折磨,她几乎忘了世上还有她得以安慰的骨肉至亲,一味地扛着,不顾一切地追求着,伤及到她周围的人,可直到离休也未能如愿,你们难道不想听听这里面尘封已久的故事吗。</p><p class="ql-block"> 我姥姥的弟弟在土改时被分掉了土地,未免牢骚满腹,心存不满。还乡团回村时他被怀疑告密,因为村里妇救会长夫妻被害了。任凭他百般抵赖,共产党还是将他发配去抬担架。母亲的舅舅认为他是去参加革命工作,不承认是将功补过,可怜年幼的母亲也这么以为,并且将这个想法保持到现在。母亲的舅舅被飞机炸死了,他是抬担架时死的,母亲只向组织上说了这一点,隐瞒了其余。受此牵连的还有她的表哥,人说他曾为其父告密望风,十四岁的他为洗清自己参加了革命,他经历了解放战争,又申请去了朝鲜,可因为父亲的历史原因,他虽入党,可一生未婚,可叹姥姥娘家这一门断了根,姥姥为此哭坏了眼。我母亲的创痛却是在心里,看到表哥晚年孤独地死在住所的浴缸里,她也未说心爱的组织一个错字,只是默默地做为唯一的亲属给他送葬。</p><p class="ql-block"> 我母亲晚年的快乐多于痛苦的往事。她离休没多久就干起了赏心悦目农家事。她发扬南泥湾精神,拚命地在干休所山后的荒地上开垦良田,人家大队不让她们开,砌上大青砖围墙,她自己钉了个小梯,爬过墙去,种上青菜萝卜,院子里还养上一群鸡鸭。我发觉,她不但有园艺家的天赋,还有建筑家的构思。她用向日葵杆做材料,盖了幢两层鸡舍,有门有窗,惟妙惟肖;她还有孩童般的想像力,说她的芦花鸡生得美人坯,什么双眼皮,脖子还会画圈想问题,差点让我们笑叉了气。她种什么长什么,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她强。一次,对门的老吴来得意地吹她种的南瓜有脸盆大。老妈不服气,顺藤摸瓜,原来瓜是我们家的,爬到老吴家去了。老妈理直气壮地要回了瓜,从此两家见面讪讪的,瞧我这老妈干的事。</p><p class="ql-block"> 老爸因为北京公安局支左的事受到了牵连提前离了休,心境一直是郁郁寡欢,想当初,老妈入党事出,他私下里嘀咕:本想找个简单的,结果这么复杂,早知道就和------离休后他也找到了消遣的去处,对他来说排泄内心的最好方式就词棋书画,他的所爱。每天他来往于干休所与老年大学之间,与妈的青菜萝卜视如陌路,引起妈的不满,常于春种秋收之时发无名邪火,吓得老爸赶紧放下笔砚去帮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每天还得听老伴教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爸一辈子就怵妈,怕妈吵嚷起来影响不好于是一味地迁就。年轻时,周末爸喜欢打麻将,妈就把淘气的哥往桌上一放,哥抓起麻将就扔,那些个“战友”又急又恼,不让爸再入局。唉,爸苦叹着,他和老伴那么的不合拍,可到老到老,我从未见过对一个痴痴迷迷,把大小便弄得到处都是的病人那么耐心的老人。夕阳里,爸坐在干休所的小花园里纳凉聊天,人们一提起妈,每每他都会梦呓般地反复说:她是我的老伴呀~</p><p class="ql-block"> 人云:回忆悠悠往事就意味着垂垂老矣。也许我的晚年会在低吟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中漫漫挨过,因为我的生活远没有我的父母那么精彩。</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