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丛中，翩然的，当然不只是蜂与蝶

布衣江南

其实，在未见杏花之前，就被杏花惊了两次，一次是在韦庄的词里，一次是在梵高的画里。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读韦庄词，心惊之余，也困惑：为什么吹满头的偏偏是杏花，而不是桃花呢？桃花才是春天的颜值担当呀。直到去了山西运城，看了杏花，才了然。

那日，置身吴村杏花林。

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河沟，坡谷，直至天空……目之所及，铺天盖地，浩浩荡荡，都是花。一朵挨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密密匝匝，糖葫芦一般，一个枝条、一个枝条串过去，盖过去。

我惊叹杏花的热烈直接，每一朵都不肯落后，每一朵都不肯负了春约；我更惊叹杏花的一身素白，白得那么俏，悄得那么绝色。

或许，最难得的，就是这凛凛的白，坦荡而无邪，带着初春的冷，带着初春的清，美而不淫，媚而不妖，如同少年的心。

是的，在我认识的所有花儿中，杏花是最像少年的，永远的少年。即使凋了、谢了，也永远是少年的样子。你看它，不言，却清卓；不争，却夺了先枝；不碰鼻香，却入了心脾。难怪梵高要用《盛开的杏花》，为侄子文森特受洗贺岁；难怪韦庄要用吹满头的杏花，为猝然拨动的春心放歌。

韦庄是懂杏花的，梵高也是。

爱杏花的样子，更爱杏花的性子。都不在意时，它开了，春风吹遍时，它却抽身离去，隐于春天的江湖。并且，即便一隐、再隐，也一样是贞净的，明亮的，温暖的。时光内外，连春天都将老去，只有杏花如故，这就是青春赤城的样子啊。

徜徉于杏花丛中，不知不觉，已夕阳西下。眯着眼，看阳光透过花丛，洒下金色斑驳的光影，清风徐徐，鸟儿们吹着口哨，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一朵花跳到另一朵花，于是，纷纷的，一些花儿随了鸟声去了天空，雪一样飞起，又雪一样落下。

这样的美，美得梦幻，又猝不及防。这一刻，在场的，不分男女，不论老少，都本能地扑上前去，张开双臂，敞开怀抱，去接，去捧，去捉，去拍；这一刻，你是白头少年，我是皱纹女孩；这一刻，你我也是杏花一朵，伴着熏风，伴着鸟鸣，伴着夕光，醉在了春风里。

这一刻，历代文人墨客给予杏花的吟诵，也不唤自来：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浪漫也好，沉潜也好，喜悦也好，轻愁也好，只要是属于杏花的，我都爱，甚至误读与曲解，也爱。毕竟就“红杏出墙”而言，无论哪种解读，只关乎人性与审美，于杏花，是红是白，有半毛关系么？

这一刻，那个叫黄永玉的老头，也无端立在了眼前，我听见，他正在喃喃自语：杏花春雨里，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我是何等幸运啊，有这样一个春天，这样一群人，与自己共沐在杏花林，说着，笑着，可忆前生，可味来世。任意一个回眸，一个浅笑，随手一个抓拍，都是如画的春天，如诗的年华。

于是，又一次，醉在了春风里。

于是，又想，就算此刻身边无人，一个人，在杏花疏影里，吹吹风，发发呆，也是好的。或者，靠近一朵花，听听花语，闻闻花香，分享它一路走来的艰辛与欢乐。相信读懂了一朵花，就读懂了一个世界。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是而已。

原来，大地上任意一种花木，都有自己的气质。它们开在不同的时节，今天你来，明天我来，这人世间，才不至于太热闹，也不至于太冷清。

若人类一旦把自己看成与它们一样，看待世界的态度，也会随之改变吧。桃也好，杏也好，菊也好，梅也好，每一次的绽放，不过匆匆一季，可每一季，都是一次生命的轮回往复。于是，我们从一朵花的新生、繁华、衰落、凋零的过程，看见了最直观的生命起伏，看见了我们自己，也是那样花开花落的一生。

只是，越深美清远的事物，越走得迅疾，越隐于时光之外，越要等你寻寻觅觅，兜兜转转，过尽千帆，才看得见。无论如何，还是愿你象花儿一样，有随处可栖的江湖，也有追风逐梦的勇敢；愿春意款款，岁月缓缓，愿我们在生命的四季流转里，都能遇一场盛大的花事，花事里，有我们各自的绽放，被塑封在永恒的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