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世界四十年

杜永红

第二十九回：所感结在深深肠，平沙千里行远乡 雨庙有恶毒僧，谁敬三炷香？岂有头陀法，只结深深肠。千里行远乡，决不回头望。苦雨深肠涨，无尺可度量。况此煤城雨，浇透腹内伤。黄叶含泪去，天地正苍茫。前进向前进，达观世无荒。 援疆临行前，夏侯啼鸟请丘山一家吃饭。丘山也不知道夏侯啼鸟从哪里获知丘山一家要去援疆的消息。夏侯啼鸟已是煤城一中的副校长了。夏侯夫妇包了饺子，给丘山一家饯行！丘山记得特别清楚：饺子是虾馅儿的。什么都不用说，都包在饺子里了。说了什么，丘山也记不得了！ 回去的时候，快二十四点了，夜风习习，像在偷偷地卸下丘山身上的沉重……丘山好久没有在意过周遭的风景了。人生的灰暗蒙盖了四时，也遮住了良辰美景。 今晚，树在夜风里挥手致意，云在夜空里酣睡，月亮在值班，星星在问候，在招引……夜色朦胧了世界，让你在看不清楚中猜想、幻想、憧憬…… 丘山忽然觉得，是黑夜真正给了人希望和光明。因为看不真切，你我才想看得真切；因为夜色纯黑，你我更渴望精彩！明天的世界变了？你认为没有变，其实世界在夜里的十二个小时里持续运行，所以天亮了，世界早不同了。虽然肉眼所见还是原来的世界，但丘山确信，醒来，世界就不一样了！ 该走了！丘山一家从煤城坐绿皮火车到龙城，再从龙城机场飞向新疆。丘山没想过谁会来送别。那场夜风虽然卸去他身上些许的沉重，却再也吹不柔软他的心。丘山的心硬化了，也冷了，不是冰冷，而冰冻！他现在冷藏着一颗零下50℃的心，他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就像这个世界冷冷地看着他一样。 再冷的冬天，也有一抹绿。弟弟和两个发小来送别。发小请丘山一家在火车站红旗饭店吃了顿饭。吃的什么，丘山记不清了，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丘山离开煤城的时候，还有人记着送别，这太重要了。送别真的不需要说什么的，送就是别，但这一送稍稍软化了丘山硬化的心。 红旗饭店应该插着一面五星红旗，丘山记不清了，但他觉得应该有一面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 弟弟沉默着，发小话也极少，他们非要送丘山一家到车厢里去。丘山嘴硬，一再拒绝。弟弟、发小不听，硬要送到车上。其实，行李箱很多，丘山两口子根本拿不了，也搬不上车厢。 丘山拒绝的是伤感，但行李他都得要。弟弟和发小帮忙把行李箱搬上车，火车就快开动了。弟弟什么也没说，转身下了车。两个发小想挤过去拍拍丘山的肩膀，再跟丘山握个手！但火车的汽笛不允许，过道的旅客也不让道，大家都要赶路……发小只好下车去了…… 绿皮火车车窗小，那塑料玻璃也不够透亮，丘山没有贴到车窗，跟弟弟、发小挥手告别。他把行李箱扛上行李架，他低垂在过道，他一低头，一颗沉重的眼泪砸在过道上，很响！也许是太沉重了，丘山的眼睑兜不住了，丘山的眼皮挂不住了，那沉重的泪没有顺着脸颊滚落，而是垂直地砸向地面。这算是告别吧！丘山以自己的方式暂别了自己生活了十八年的煤城。 直到有旅客要过去，丘山才意识到自己立了很久，他终于坐下了！他没有看向窗外那个熟悉的世界，他想：“明天的世界肯定不同！” 丘山带着家，离开了煤城，他伤得该有多痛！丘山想：“该发明个称伤心的电子秤！称一称这世上伤心的分量！伤心也该有个计量单位！身体受伤会疼，心伤了会痛！那就用‘痛’来做伤心的计量单位吧！心痛转化成沉重，又能换算成几两几斤呢？斤两，怕是单位太小，换算太难吧！那又能换算成多少公斤、多少吨呢？” 登机了，丘山的儿子又兴奋，又有点害怕。第一次坐飞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是这样的心理。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心率也随之加快。起飞的一瞬间，心也失重，慌了几分，飞行稍稍平稳。随后，又向上飞，失重的感觉又袭来，耳朵刺痛，脑子发懵，似乎听不见尘嚣了，这时，飞机又恢复了平稳。过了一会儿，飞机钻破云层，有一种要摆脱重力的感觉，之后，飞机在八千米的高空平稳飞行…… 丘山儿子坐在舷窗边，不时地向外望……他一会儿因离地高远而惊呼，一会儿因钻破云层而惊呼，一会儿因云海翻腾而惊呼…… 是啊！离地的感觉的确特别，大人都坐不住，一会儿跑到左侧舷窗张望，一会儿又跑去右侧舷窗拍照。第一次坐飞机嘛！新鲜感让人返老还童。这可急坏了空姐，一会儿阻止那个，一会儿又劝阻这个，一会儿播音提醒，一会儿又督促系好安全带……虽然忙碌，空姐全程服务都面带微笑，温声细语！这空中的服务远比地面要好。 丘山也向舷窗外望了望，他忽然想起了《北冥有鱼》中的那句：“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的确，从八千米高空俯视，地面似乎也是湛蓝的！就像地面仰视天空一样。 天空真是湛蓝的吗？那一刻，丘山更加敬仰庄子。“一个活在地上的人，竟能推知居高空临地下之所见，亏他怎么想来？”丘山叹服！在苍穹中，飞机是那样地小，乘客更是不值一提！就像轨道上的火车一样，就像车厢里的乘客一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东坡的感受亦是如此！ 飞机开始降落了，失重比起飞时更厉害了，有的乘客吐了。“嗵”地一声，飞机落地了，一阵疾驰，慢慢地减速，几分钟后，停了。机舱打开了，到了，乌鲁木齐。 丘山回味着失重的感觉，跟失望一样，又跟盼望一样。心悸与悸动，有时候真的很难分别，也有可能，人们把二者搞颠倒了。 乌鲁木齐到了，也就三个多小时。丘山感慨：“这个世界真快！股市暴涨一夜之间，股市暴跌似乎也是一夜之间，房价贴着地皮，像子弹一样飞，也似乎是瞬间的事。千里之外，也就是三个多小时的行程。”真快！快得要命！ 新疆给丘山的第一印象就是：这片土地看重身份。没有身份证，谁也进不来这片土地。没拿身份证，寸步难行，进不去菜市场，进不了商场，坐不了大巴……丘山第一次有了身份认同感，这让丘山好是激动了一阵。他觉得，身份认同与政治认同、道路认同、文化认同一样重要。对一个人的身份认同，这个人才能找到归属感！ 接机大巴早早地等候在机场。二百多名援疆教师搭乘大巴驶向五家渠。半个小时就到了。五家渠是座安静的城市。这是丘山的第一感觉。第一感觉最准。丘山喜静，这座城市合了他的心意，也与他的心境很搭调。 “静妙！”丘山自语道！此刻，他又想起了虚静无为的庄子。他也想起了“淡泊名利”却又鞠躬尽瘁的诸葛亮。他还想起了《大学》里的话：“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当然，还有心外无物的王阳明！这些人、这些思想驱尽了丘山心中的杂念，驱赶了丘山内心的不快和苦闷！丘山转身对一双儿女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说的没错！” 到了驻地：青湖铭城小区。丘山一家分到了44号楼12层1203、1204两个宿舍。他们一家四口从此成为了“中国好邻居”。宿舍，五家渠教育局已经安排工作人员打扫过了，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只需稍作整理，就可以照常生活了。 对援疆教师的尊重，不在于说什么，把援疆教师的生活安排停当，就是对援疆教师最大的尊重。援助与被援助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奔赴的。援助亦是学习，被援助也绝非被动地照单全收，而是双向汲取营养。 稍作整理，稍作休息后，大家按时参加了“欢迎援疆教师会”。第二天，二百三十名援疆教师就各去各学校报到了。 丘山分配到了五家渠三中。学校虽然还未开学，但是时间紧任务重，没有适应的时间。九月份开学，现在是八月初。五家渠三中是刚成立的一所初高中中学。万事开头难，学校所有的工作都是重新开始。教室里还没有摆放桌椅，办公室也空空如也。课程没有排好，因为任课教师缺口太大。好多课虽写进了课程表，但缺少专业的教师。一切开头难，但援疆教师来了，最难的问题迎刃而解了。 教室里没有桌椅，援疆教师搬上搬下、摆放整齐。累了，拆开纸箱，铺在地上，躺下就睡。办公桌大，几个人抬上抬下，安置地停停当当。中午没时间回青湖铭城宿舍，身体棒的席地而卧，不太好的就拼两张办公桌躺在上面。累了，躺在那里都能入睡。 一个月奋战，每个教室都齐齐整整的，每个办公室都像模像样的，一下子让人觉得这不是一所刚刚建成的学校，一切井然有序，倒像一所办学多年的老学校。不是“晋英楼”太新，你都不相信它刚刚建成。 摆放桌椅板凳需要的是体力，设置课程、开设课程则需要脑力。援疆教师积极主动承担教学任务，有超量代课的，有跨学科代课的，有主动申请开设校本课程的，有积极开展兴趣活动的，有创新大课间活动的……大家齐心协力、一心一意，在最紧的时间里完成了开学前所有必须做好的准备工作，也几乎设置完成了一所老学校所能开设的丰富课程。 不容易呀！特别累！但大家快乐着……每完成一件工作都是以大家克服各种困难为前提的！援疆教师不矫情，勇挑重担；援疆教师吃苦耐劳，不拈轻怕重；援疆教师不计得失，但问耕耘。大家以辛勤付出保障了学校如期开学。对于一所新学校而言，学生、家长的期待是其最大的压力！为了不让学生及其家长失望，大家必须勇于担当，负重前行…… 丘山不觉得桌椅板凳有多重，也许，背负过沉重的人，就能举重若轻。丘山爱上了体力劳动！“原来，体力劳动能释放灵魂！什么也不用想，出力就好。体力劳动时间越久，脑子放假的时间也就越长。挥汗如雨，筋疲力尽，倒头就睡，省却妄想，屏蔽了胡思乱想！躺下秒睡，醒来只想着浑身酸痛，不会瞎想。”丘山跟援疆的伙伴说。 一个伙伴接着话茬说：“这下知道什么叫做‘切问而近思’了吧！思想上的问题说到底还是身体闲得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就没空瞎琢磨，就不钻牛角尖！只会想着眼下我能不能小憩一会儿？问人问题也不会深刻、深奥、莫名其妙了！只想问问：‘啥时候开饭，啥时候能眯一会儿？’” “对的！完全正确！过去，我一直以为是灵魂驱动肉体，是精神支撑着身躯。这一段，我觉悟了，原来是身体收容了灵魂，撑起了精神！”另一个伙伴深沉地说。他这话，像在戏谑，像是自嘲，听着肤浅，思来深刻。 “幽默来自苦难，哲理源自生活，快乐出自觉悟，觉悟决定态度，态度决定一切。”丘山的认识又进了一层。 五家渠的风通人性，它白天里那么温婉，不吼不叫，彬彬有礼，让人忘了这是西域，也忘了魔鬼城里随处可见的奇形怪状岩石的成因。 到了晚上，等行人回了家，它就不客气了，“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真是这样，它狂吼着，长嘶着，像虎啸狮吼，像战马齐鸣，像黄河咆哮，像长江奔腾……它一夜不息，一刻不停，让你在夜风里狂想尽所有的磅礴、雄壮、轰轰烈烈……直到晨曦从大漠腹地射来，抚了抚这狂狷猛士。这风才会停止一夜的狂傲，天亮了，它又去做谦谦君子。 丘山耐心地走在这片土地上，他静静地走，走进沉静，也就走进了老庄的境界。他心怀老庄，又踏着墨子的步调，来走余下的人生。 这片中国六分之一的土地，曾经踏过很多坚实的足音。丘山想起了：被贬伊犁，困在大雪纷飞的果子沟的林则徐；想起了：抬棺出征，收复新疆的左宗棠；想起来：隐姓埋名，深潜罗布泊的邓稼先、程开甲、林俊德…… “雪后山白松苍，天然画景，且山径幽折，泉溜清冷，二十余里中步步引人入胜，若夏秋过此，诚不仅作山阴道上观也。”这是林则徐日记里的话语，他在伊犁卸下背负的苦难，扛起了造福一方的责任。成就他的恰恰不是虎门销烟，而是边疆伊犁！丘山踏上这片土地，才真正理解了“海到天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含义，才深刻理解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家国情怀。 左宗棠未出仕时，喜绘地图，一笔一画地绘制，山川河流、每一寸土地早就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里。丘山想，左宗棠绘制的地图里一定有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一定有额尔齐斯河，一定有禾木村…… 丘山想，林则徐、左宗棠一定都吹过新疆的夜风。这风一直在吹，邓稼先、程开甲、林俊德也在这风中，敞开了襟怀……邓稼先逆风而行，跑进原子弹实验场，捡拾起残片的那一刻，他忘了自己、忘了家人，只顾忘情忘我地研制保家卫国的原子弹。 程开甲隐姓大漠，埋名罗布泊，整整20多年。他从不争名夺利，他就是大漠里最坚硬的一粒沙！寸土不失，便是他卸甲归田之时。大漠深处不只有消失仙湖的遗憾，更有气贯黄沙的豪情！ 林俊德在生命尽头仍不忘使命，他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秒报效祖国，他把一切都交付给了党、国家、人民。罗布泊那狂狷的夜风也舍不得吹散这些普普通通而又崇高伟大者的脚印。 风沙珍藏起他们的脚印，讲述给援疆第一代、第二代……丘山听到了！ 踏上这片土地，丘山才知道世界不止煤城那么大，世界是辽阔的，像沙漠一样，虽然没有万重山，但也一望无际…… 踏上这片土地，丘山才知道沙漠里不止有沙，还有瓜果飘香的吐鲁番，还有天山牧场、喀纳斯湖、赛里木湖、那拉提草原……更有矿坑遗址，稀有金属…… 踏上这片土地的人都选择了隐姓埋名，无论是罗布泊里的科技人员、连队里屯垦的军人，还是阿勒泰矿山中的工人，他们都埋头苦干、默默无闻！ 记忆里吹进了坚硬的沙粒，磨掉了诋毁中伤。丘山想做沙漠里的沙丘，风来则聚，风去则散，不见其高，但见其进，因其动，大漠不荒芜，因其进，大漠不颓丧！丘山想推进到赛里木湖畔，做赛里木湖的沙滩…… 湖 诗词总在描绘山光水色什么样的水色才是最美的颜色喀纳斯湖碧让人疑心一整块碧玉为底湖底的水怪是亿万年的生物湖畔的逸闻多是闲人臆造的传说深碧的静湖日夜吟唱天籁之音 李白眼前的镜湖该是什么样的水色边疆夜风肆虐会掀起喀纳斯碧湖怎样的炫目风波 水未枯而石瘦那瘦石不知从何而来是天山滚落还是喀纳斯湖里长出 诗词总在描摹水天一色什么样的蓝能形容秋水长天谢灵运眼前的剡溪该是怎样的水色 驶向蓝色的赛里木湖仿佛投奔安徒生童话白天鹅凫在碧玺上照影一家人静静地站在湖畔欣赏这难以言说的美年届四十我还是抵制不了这蓝色的诱惑急匆匆卷起裤管赤脚跑进赛里木湖的蓝细石直视无碍游鱼不见踪影我俯身从蓝色中捞起一粒红色玛瑙这是儿时读多童话常做的梦蓝色印湿了我的屁股我浑然不觉全然不顾可是这纯粹的蓝冷得透骨把我逐出赛里木湖 一双儿女拾起天鹅的白羽为这馈赠孩子们拿出最爱的零食回赠天鹅 妻子远远地看看蓝色赛里木湖里的天鹅看返老还童的丈夫看与天鹅嬉戏的孩子看湖光山色水天一色还有漫无边际的戈壁沙漠 蓝色相接了水天水陆人与自然的姻缘站远看才能看懂赛里木湖的蓝坐下来看才知道人心需要赛里木湖的湛蓝来印染 想尽力吸一口赛里木湖的蓝想吐尽欲界里的霓虹想定居在赛里木湖畔放马砍柴呆呆地看 诗词里总在描画山明水秀什么样的波光潋滟才算明秀夜空泄漏了清光辉映着文瀛湖的波光粼粼晴空射出几道金光折射出一湖的灿烂辛弃疾归隐的鹅湖该是怎样的水色山高水长谁在访湖曲水流觞清谈放诞清风吹送给涟漪朱熹九渊鹅湖争辩老鱼说给了波浪鹅湖相会治国长策明月捎给了金波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