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书情意结

黃東濤（東瑞）

东瑞

那是一段为纯文学拼搏的岁月，迄今回想，感到那时候虽然艰苦，但还是那样令人怀念。没想到多年后回过头来看看今天的自己，竟然还是那样迷恋文学和创作，痴情依旧，痴心不改，不写最累。愿与爱好文学创作的朋友、老师共勉：文学养不活我们，我们要养活文学！

 

从爱书、爱买书、爱读书，到自己写书、出版人家的书、卖自己和别人的书……这大半生，真和「书」结下不了情。三年来，不仅为了生存，也是为获一分真知，足迹遍及元朗、屯门、青衣、葵涌、荃湾、沙田、柴湾、北角、新蒲岗、慈云山、横头锄、九龙塘、何文田、彩虹……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区，出出入入中小学几百家。也许不敢说出诸十分的自觉，大概是严峻的形势迫人，迫得你非要这样做不可。如果你的时间、精力、金钱大都投入到「书」这种产品上面，只管生产而不顾推销，大部分书不过成了装订成册的废纸，那么，有一日我们会发现自己被成吨的书埋死，再也爬不出来。 

 

必须闯关、突围、走出一条「血路」。这么说可能太严重。其实一点也不。只要是文化中人，不能没有听闻过某某单位只出了三五本书，就没有下文和声息了；某某机构仅是几年，亏了几百万；某某集团前后投下了一千万，全没了……彷佛是天方夜谭，却又千真万确。 

 

清晨。七时许，车子已在通向新界的高速公路上快速奔驶了。人们还在酣睡，马路上车辆不多。城市还没醒来；刺骨的冷风从窗缝钻入。刚才从写字楼搬下了一箱又一箱的书，汗水湿透了衬衫，此时微微感到了寒意，便把车窗间关紧了。 

 

疲倦感强烈地袭上来。昨晚，有关的工作准备，必要注意的事项，检查辅币零钱是否带够……忙到午夜两三点才躺下。感到好像只是躺而并未曾熟睡，就那样醒来了。此刻，眼皮一点也不听使唤，老要塌下来、塌下来。 

睡意浓烈，人一腾一腾的，宛然颠簸在大海中。没有丝毫的声响。 

 

记起了三十几年前，有个小孩，总爱把乘车和买零食的钱省起来，大半天地逗留在印尼雅嘉达唯一的南星书店，像书虫那样蛀书、选书，舍不得走。那就是我。记起了十几年前，有个小编辑，总可怜一个卖旧书的老人，每次他上门推销，尽管不需要，多少也跟他成交几本，那个小编辑就是我。当然也未能忘记，有个业余爱写写东西的青年，十几年前投入文化行业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拎着里面放着三五本新书的○○七占士邦式公文箱，走遍大街小巷去推销，那人也是我。 

 

而今，编了书还不算，还要亲自将书直接送到对象手上；而今不再使用双腿，而是有车替代。那怕车那么破残陈旧，属于二手。书也不再是三五本，而是成批成箱…… 

历史彷佛在跟自己开玩笑，干了那么多行业，最终还是回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来。岁月好似也很有情似的，爱买书的人变成卖书的人。买书当然容易点，只要有钱就行了；卖书却不然，太多的奥妙和秘诀，太多的学问啊。如果是口讷的我单枪匹马，难免有滑铁卢战役之虑，幸好有最佳拍档的配合……。 

 

楼梯，好像一级一级无尽头似的，一直延伸到天际，变得越来越长了！ 

 

将书搬到四褛的图书馆，书展就在那儿举办。好家伙！楼梯的梯级，不但陡，而且高。书不是一本一本的，而是几满一箱一箱的。有的用新奇士橙箱，有的比橙箱还大。捧抱第一箱时浑身发热，气也不大喘。可是捧上第二箱第三箱直上四楼时，腿儿已发酸变软，我真担心脚一踏空，猛不防整个人摔下来。 

 

岁月到底不饶人，不能让我逞强了。 

「东瑞，你再抬一箱就行了，你们摆书，让我搬！」公司同事陈可怜我。虎腰熊背的他，当年有永远使不完的、赫格力斯般的气力，能将五十磅重的、块状的沥青像掷篮球那样从地上挪到车上，如今虽将两箱书搭在背上，依然汗流决背，而且事后走姿往往变成蟹横形；但他太清楚我虽体型魁梧，且长期只有握管之气而无缚鸡之力。 

 

「你不要再搬了，等会……」最佳拍档看到我全身湿得像从水里钻上来，中途还得小歇，情态狼狈万状，屡屡劝我。因为书展开始，我就要衣冠毕履，在展场一角正襟危坐了。 

 

出版真不易为，除了要贡献智慧的脑汁之外，还须使尽全身的气力。从前我们为了完成一篇小说要死许多细胞，今日我们为了卖出我们的小说更要死许多细胞。 

常常是：在一小时前我因拚尽牛力弄得全身污浊巡遢，一小时后已是另一番景象了：换上了雪白的白衬衫、佩系了鲜艳的领呔，外加深蓝西装，坐在售书旁的小枱边了。小枱摆有石头印章、印泥。打正名堂：某某为同学签名。 

 

如果不是最佳拍档瑞芬在一侧介绍、不厌其烦地告诉同学们坐在这里的就是东瑞，他在你购书之后将为你签名、题词，我一类的写作人真羞于推销自己的作品。文学书情意结 

 

 

我们会很不安，会误以为这样做有违作家的文德和人格；我们会很惭愧，如果供应的精神食粮，竟使买的人味同嚼蜡，真愧对那收来的二三十元钞票；我们似乎清雅惯了，不敢多谈自己所写的东西，彷佛那是在暴露闺房秘事，我们长期以来已在寂寞中孤独麻木，不知不觉中好似也认同了：只有歌坛的天皇巨星才是叫青年一代如痴如醉崇拜的偶像…… 

如果不是最佳拍档能说、善言，永远带着亲切的笑容、不时觑准良机，时不时从收款处离身，走入聚集在一处正议论者某一本书的同学们当中，与他们交谈，告知他们抓在手中犹豫着要不要买的那本书的有关故事：包括内容、作者资料以及它面市之后的各种遭遇，也许展销会大大逊色。 

 

最佳拍档瑞芬收款快，反应也灵敏。也许既是老板而又能亲力亲为的关系，老师、同学泰半被吸引住，爱与她闲聊。这和冰冷着脸、一问三不知、临时讲来帮手的临时工，情况有天壤之别。 

 

「收款时，我不习惯坐，喜欢站。」她说。 

「我发现并统计了：正当他们犹豫不决要不要买下手上的书时，只要你走上前去再为那本书说几句好话，百分之九十九都会买下来。」她又说。 

 

公司的八十余（作者注；这是1994年的统计，到了2016年已经出到近六百种，迄今已基本不出书）种书，每一种我都读过，我都熟悉，百分之九十的书，我还像媒人一样多多少少为它们写了些好话、美言一番；它们只是散稿一迭、还未成书形时，为其顺利出世，忧虑和喜悦的感情，伴我们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这种感情弥补了口舌的笨拙，在求签名的同学稍疏时，乘空，我亦会跟同学们「打成一片」，跟他们随便谈谈每一本书的有关故事。这些故事在书中找不到。封底也未曾记下。签名，端端正正、工工整整，从不要花样；题词，以鼓励多读好书的内容为主，每一个字都务求清楚。正如写书，总要让读者看明白才好。很多时候，除了自己的，他们也将别位作家的书买下之后求我签名。我谅解到文友们都很忙，不可能亲临展场，我明白签名之后，他们或会更珍惜那本书，记住了买书的这一刻。 

朋友说，你们不仅为了生意，也是为了播种。诚然不错。说得「势利」一点，在商言商，我们将一部又一部文稿从「精神食粮」变成文化商品之后，如果这种商品堆满货仓，而不亲自带上路让人仍有所接触选择的话，那么货仓将「爆棚」，再精彩的佳作其文学价值固然不怕岁月更递和流逝而消失。但却必然会因不见阳光不见天日遭虫蛀受温度变化变质而成废纸一堆。那就像一位写作天才满腹超世纪的才华而一生被禁锅于囚室、又遭火焚，连遗作也永远不能被发现一样。 

 

有一所中学，一班又一班老师带领学生进入礼堂的展场，队伍秩序井然，走到舞台前方的座位停下，然后由六七位早就安排好的、被指定协助维持秩序的同学充当司仪说几句有关书展的话，包括今日有某某作家来为同学们签名之类。煞有其专。认真负责，令人好生感动。 

有几所中学，同学们买《三国演义》、《红楼梦》，好像传染一样，风来一阵，不旋踵即将该书横扫清光；有一所中学，买纯文学书之风也很强劲，同学们还主动来问，你的作品最满意的是哪一部，她们要买。这时，「谦虚」将阻碍和破坏她们的热情，你只好硬着头皮将各种书的内容介绍一遍，任由她们选择。 

 

在一所怎样事先估计，也估计不到会出现那种热烈情况的屋村小学，我们－－不，该说「出版社」吧－－终于迎来一个「出版人的盛大节目」！是日学生来领成续表，由家长陪同。校长和主任希望藉此让他们接触图书，推动一下读书风气。他们为免学生拥挤，将书展当放映电影一样。把学生分成五批放进来。当一批进入地下操场时，外面有一批在焦急万分地等待。铁闸门一开，像是洪水冲裂堤岸一般，展场顿成了闹哄哄的市场！ 

 

收银处排起了三条长长的人龙。辅币到银行换了一次又一次！ 

像寻宝一样，图书被翻乱了，好像街市卖成衣的、赏盒带、卖贺年片的…… 

 

带去的三十箱书，收拾时剩下不到十箱。车子体重减轻了。 

 

这家小学对图书的渴求和感情，蓦然使我想起了文人坐在斗室面壁唉声叹气的情景。 

 

虽然是小学，所售的有不少却是文学书。虽然，其层次比较低，然而不入处穴，焉得虎子？ 

 

事实是：文学仍未到穷途末路的地步。父母给孩子的选择，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想起了中学一位老师，看到我为同学签名之后，关心地询问我「情况好不好」而我答以「好」时，所说的一切话：「……这种风气应该大大发扬。这种作家来签名的活动应该经常举办。作家、运动员，他们敬业乐业所取的成就也值得大家学习……」 

想起了中学有一位教师对某类读物的愤怒：「……那些书，不要说传播的意识，连语句也写得不通。这岂不是害了同学们吗？」 

 

想起了一位女教师，一见到《岛与半岛》和「刘以鬯」三字就毫不犹豫地拿了一本走到收银处来。还有一位女同学，甚么也不买，专挑了《岛与半岛》，还要我题辞。我在扉页写道：「妳的选择是对的。刘以鬯是老作家，这是他的新作。」还有一位女同学选了一本《春雨》，一边掏钱一边说：「这本书我找了很久了－－」 

 

想起了一所中学，订购了数十本《白先勇傅》，作为同学做「读书报告」之用。 

 

想起了有一次，经一所学校要求，也带了某几种「畅销书」来卖，其结果，反映十分冷淡。 

……我们何必长嗟短叹，老是爱闭着眼睛说纯文学该死？需知在我们还没出尽全力做出将书推销出去的实际行动之前，是没有理由将文学判死刑的。

 

下午四时，举办了两天或三天的书展就将结束。不时有同学翻着书，留恋着不走。 

 

如是在四楼图书馆展出，四时，也是开始收拾的时候。曲终人散，但彼此的心仍是热的。我们和朋友相约，来年，我们再见，再次合作。 

 

从楼上将余书搬到楼下，天冷时候，依然会满头大汗，湿了衣服。 

 

四时半，小货车启动。我们人一坐在车里，累得全身骨骼作疼。真想好好睡一场，真是甚么也不想做了。明天，我们还得起早，奔赴一家新的学校。春节过后，我们就是这样马不停蹄地连续十天在四家中小学展销的。 

汽车奔驶在快速公路上。车窗外，高高低低错落着各色诱人的商业招牌。睡眠不足使我们好想睡，但兴奋的余绪却在胸腹内拂荡不去。

我们不能不回想那一幕又一幕的动人眼神，对书是如此地热爱和充满渴望。他们，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我们一睁眼，彷佛就看到数不清的家长和老师赞许的目光。

车窗外冷风在吹拂，心头的热仍朱消失，也许永远就那么凝聚不去。明天的工作将仍十分繁重。我们怎么可能有闲暇和余力去对付那些从阴暗角落里散发出的冷言闲语？如果说纯文学处境艰难，那我们该是排除异见，共同振兴，还是再泼冷水，促其衰败呢？推销纯文学是必须流大汗和厚脸面的，远胜「杀出」阵营做逃卒叛将还不算，尚要频频冷箭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车塞了又开，暮色浓重，华灯已初上。书展上见到的种种情景不知怎的，已跟近年文学的形势和对其的种种议论联成一片了。我想到了驰骋于文坛数十年的前辈们日夜不计得失的耕耘，他们的执着是有理由的；我想到了在这社会，在学界，邪永不能胜正。 

 

夜色好浓好浓，我们虽累，但已无法入睡。路还长，我们还须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