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笔风雨润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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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风雨润古今

颜建国

年近六十以来，特别喜欢读史。读史的妙处，一是发现，可以找到历史上有过但被后世遗忘的人，每个来过世间的人都是那么丰富，但文史留痕的万分之一也不到；二是知道个人在时空面前的渺小，不做傲慢自大状，记得有个外地文友说我是东平的孔夫子，我的秒回是：我连孔圣人门下的一条狗都不是，就是一只喜欢读书和写作的走过小蚂蚁。

在文史探究上，我对于元朝“东平学派”用功较多，出版了《元朝东平学派》一书。今天再翻看蒙元诗词，发现还是漏掉了一些次要人物，比如近日翻看任北京师范大学李修生教授1984年辑笺的《卢疏斋集辑存》一书，就发现其《清平乐• 送张都事子敬北归 》一词的注解是：“张都事子敬即张詹，字子敬，东平人，1296年任湖西宣慰使都事。”不知道李教授此则注释的依据是什么，看后又注有《天下同文集》卷第四十八，我于是网购此书，结果是只有罗振玉雪“堂丛刻”本的前十七卷，在网上看了 “中华古籍诗集原文版 ”的电子书也没有看到张子敬是东平人的力证呢，于是叹气自己作为文史爱好者的孤陋寡闻了。

既然李教授把张子敬注解为元朝东平人，于是激起了我的探究兴趣，在网上和有关书籍上一查，结果出现了好几条有关的留痕史料，让我仿佛看到了张子敬这个活生生的元朝人。

最早的是蒙元名相耶律铸相和的《次张子敬游玉泉诗韵》一诗。耶律铸生于1221年，是蒙古国时期名相耶律楚材之子。耶律楚材1244年去世后，24岁的才子耶律铸便袭任了父亲的职务，成为宰执班子的一员。在阿里不哥和忽必烈的争斗中，耶律铸站在了忽必烈一边，为此在忽必烈登上汗位后，重用耶律铸为中书左丞相。元朝的京师是1271年迁往大都即今北京的，耶律铸和张子敬同游的玉泉山是忽必烈的遊幸避暑之地，由此可见在忽必烈执政时期，张子敬就已经来到京城任职，是和耶律铸有交集的大都名士，通读全诗，可知张子敬的才华是耶律铸赞叹有加的：

次张子敬游玉泉诗韵

耶律铸

并觉氛埃不更侵，水天澄碧自相临。

纵游人在知鱼乐，浪作诗来羡鸟吟。

花阵尽缘芳草合，香云浓锁洞房深。

从今落笔惊风雨，要识春风是此心。

1271年之后，耶律铸的职务先后改任平章政事、平章军国重事、中书左丞相等，看他诗中透露的归隐之意，以为他们的同游在1272年左右为益。此时，耶律铸已经五十多岁，在政坛的打磨中已经失去了年轻的锐气。渴望归隐的耶律铸不仅和“东平学派”的张子敬交往很多，还和当时的大都名士王万庆、赵虎岩、吕龙山交往颇多，有史料说耶律楚材在世时曾经举荐王万庆到宫廷执掌礼乐之事，可见其人略长于耶律铸，他们之间的交往是持续了两代的世谊。张子敬能够融入大都的顶层文士圈子，可见其人文笔之不俗，难怪耶律铸在诗中赞他“落笔惊风雨”，而“要识春风是此心”之句，足见他们之间的深厚友谊。

在早期的“东平学派”张姓家族中，能够有荫袭到官场任职的家庭不少，比如曾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张孔孙家庭，在江浙任学官的张万公后人张才卿、善画墨梅的“梅轩”张智卿，以及在京城中书省任属吏的张敬甫等人，这几家张姓都是崇儒乐文的家族，很难确定张子敬和哪家关系更为紧密。在诗人方回的《桐江诗集》中，有一首《送张子敬湖南宣慰司都事》叙事诗，再结合方回同期所写《题东平张智卿梅轩》、易学大家俞琰所写《张梅轩以俞严隐所画十二溪真图索余跋，酒酣走笔戏作一绝》《题张梅斋画扇》《张梅轩同知以菩萨达摩画像求题》等诗词，可以断定张子敬即张智卿“梅轩”，他在杭州任“同知”，是一位中层属官，方回的《题东平张智卿梅轩》一诗，基本概括了其人一生：

大庾岭头江南北，生平走遍梅花国。

天下梅花诗最难，和靖居士占第一。

七十四翁诗万篇，一句梅花吟不得。

譬如江夏黄鹤楼，既有崔颢无李白。

何人幻出一横枝，毛颍陈玄涂侧百。

不丹不青逞妙手，月窗瘦影吾能移。

真梅难赋赋写梅，虚叟大叫尤难之。

前身相马九方句，焉能压倒简斋诗。

张侯随轩梅一幅，什袭珍藏过宝玉。

南征不取万户侯，北归未即九州督。

借梅为题求诗人，中原名士诗满轴。

和靖简斋亦不无，顾惭才尽难貂续。

张侯今在西湖隈，竹篱茅屋扃苍苔。

我亦自有梅世界，紫阳山中归去来。

梅花开时看梅开，花开开时看画梅。

不用雕肝刻肺被梅恼，但当一杯一杯复一杯。

在此诗的注解，方回曾特别强调“尝以墨梅一幅自随”。不知道这幅墨梅是谁所做，考虑当时的北方画梅名家为金朝王庭筠 ，他的作品在东平颇受推崇，猜想或许就是其人之作。“和靖居士”林逋是有史以来写梅画梅最好的，他的后继者就是“梅轩” 张智卿了。看此诗，可知张智卿（子敬）是因为南征来到杭州的，他既不追求万户侯，也不向往地方大员，喜欢画上一幅梅花，让各地的诗人品赏题诗。他在西湖边上住着简陋的处所，每天有空就是赏梅画梅，有时我们结伴来到紫阳山，一边喝酒一边画梅，好似梅花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在诗中方回自称“七十四翁”，可知此诗约为1300年所写，此时是元成宗铁穆耳在位时期，“东平学派”师生占据朝野，张子敬却默默耕耘在杭州的青山碧水间，不为功名利禄所动。考虑方回还写有《送张子敬湖南宣慰司都事》一诗，结合同期曲作家卢挚写有《清平乐• 送张都事子敬北归》一词，可以推知张子敬在此时尚在杭州，约在秋天，他被调任湖南宣慰司都事的从七品属官，此时卢挚任宣慰司肃政廉访副使，他的致仕上级正使是东平文士李元让，由此可见张子敬的湖南任职和李元让有着一定联系。

送张子敬湖南宣慰司都事

方回

湘水绿，湘山青。

南衡岳，北洞庭。

太微翼轸相纬经，上直长沙老人星。

其下潭府甲南溟，有芷弥岸兰弥汀。

骚人墨客纫芳馨，丹砂黄金翡翠翎。

日中百贾喧雷霆，艳舞皓歌酣旗亭。

王宫细腰夸娉婷，如斗如蜜餐楚萍。

谁其能赋吊独醒，厥今宣幕小朝廷。

如君人物犹典刑，可振儒铎鸣道铃。

无使斯文沦晦冥，南轩大名揭南斗。

南轩旧轩无恙否，君能一出扶颠手。

亦足与之同不朽.

方回作为一个渊博的学者，对当时张子敬家世和郓州风土人情十分清楚。此次张子敬由杭州调任湖南，方回作为好友十分高兴，张子敬此时已经年长，能够有一次升迁机会，实在是难得的机遇。在官富的奢华中，张子敬的正直公道是匡正世风的榜样，他就像“湖湘学派”集大成者“南轩先生”张栻一样，必将为儒学发展和官场改善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留下万股传诵的美名。

张子敬在湖南宣慰司任职大约年余时间，就因老病而致仕返回东平。此时，他已经六十多岁，到了可以申请退休的年龄，而他的上司宣慰司肃政廉访副使正好是和“东平学派”关系密切的散曲家卢挚，少年时曾在东平生活的散曲家白朴也在长沙，为了送别张子敬，长沙文士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雅集，卢挚写有《清平乐• 送张都事子敬北归》一词，记下了这个好友惜别的画面：

清平乐• 送张都事子敬北归

卢挚　　

朱弦三叹,宝瑟凝尘满。更奈芙蓉秋思晚，湘浦离歌欲断。

往年尊俎风流，忆君送客江楼。此日江楼送客,忘怀赖有沙鸥。

在美妙的音乐声中，我也拿出久已不用的宝瑟弹奏相随。在秋荷衰败的时候，我们在湘水之畔送别张子敬都事。往年我们一起饮酒作曲，送别的好友离开长沙。今天又在这里送别您，以后再到这里喝酒，就只能有闲游的沙鸥和我作伴了。和张子敬的从七品低微身份比，卢挚已是二品高官，他们能不被身份束缚而诗酒雅集，可见卢挚的脱俗与情怀。

张子敬大约返回东平不久，就去世了，具体时间不可知。作为基层官吏，他的去世应该是小范围关注的事件，但是，因为他的文化贡献，还是引起了京城一些旧知的怀念，比如他在杭州任职时认识的杭州路儒学教授张伯淳，此时到京城任侍读学士，在某些“东平学派”文士口中得知张子敬逝世的消息后，专门写下《挽张梅轩》七律诗，让人送到东平以示哀悼：

挽张梅轩

张伯淳

每侍吾兄话，乡闾称善人。

未华班武旧，皂盖姓名新。

岩壑何曾老，阶庭总是春。

梅花香韵歇，云黯浙江滨。

每次和别人谈起张子敬，家乡的人都称赞您是大善之人。看来在杭州任职时，张子敬和张伯淳已经续成了本家，所以以兄弟相称。在官场上，人来人往，您是一位志向淡泊的人，培养了一批青年学子。您虽然去世了，您的事迹人们记着，杭州的文士都为您的去世而悲痛。由此可见，张子敬在杭州任职期间和江浙文士结下的深厚友谊。

即便许多年后，苏杭地区还流传着张子敬的绘画作品和不俗业绩。比如俞琰，除了写有张子敬在世时的三首诗外，还有至大辛亥即1311年所写的《鹧鸪天•题张梅斋手卷》一词；还有生于1275年的诗人周权，他在看到张子敬的一幅墨竹后，欣然写下赞语，由此可知张子敬作品在较长时间深受江浙文士所喜爱：

题张子敬墨竹图

周权

翠琳琅兮楚楚，风萧萧兮在户。

运滴水于毫端兮，散淇澳之烟雨。

张子敬的墨竹似晶莹的宝石楚楚动人，又有庭院中随风摇摆的动感。就是简单的水墨，画出了纸上的人间烟雨。元朝墨竹墨梅开始承前启后，虽然张子敬没有进入画史，但他对王冕、柯九思、顾安等人的影响是一定的，比如他的一位本家兄弟张才卿，曾名民、百里，和他一样为两州的属官，后来在江浙为学官，在62岁时辞官返回故里东平，他在江浙的时期，和张子敬有较长的交集。在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管道升《墨竹图》上，鉴藏印有“张民家藏”， 是赵孟頫夫人管道升在元贞二年即1296年创作的作品，可见张子敬、张才卿兄弟或许和赵孟頫、管道升夫妇也有一定绘事交往，这样他们就一起改写了元朝美术史，张子敬的画史贡献，确实是挡也挡不住呀。

不仅仅如此，在明代黄虞稷编撰的《千顷堂书目》上，还记载有元朝《张子敬经史字源》书目，可知张子敬对儒学研究颇深，说明其人是一个崇儒之士，难怪他一生为民事而沥血甘贫了。

欣赏着张子敬的一生雅事，才知道在历史的长河里，唯有清白做人、执着于文事，才有可能穿越时空，让后来人有一些感知与怀念，于是，为世俗而躁动的心便沉寂下来，让别人做别人，自己则惜时和好好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