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夏官”——写于父亲去世十周年

夏和平

<p class="ql-block">  父亲生前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夏官”,凡认识他的人几乎都这么叫他,不只父亲单位的人这么叫,外单位的人也都这么叫,若问父亲本名,许多人却不一定说得出来。那时,父亲是川西北高原刷经寺养路段的出纳,我猜想大家这么叫他,也许因为父亲是干部的缘故,但养路段的干部多,除了像父亲一样的普通干部,还有书记、段长等领导干部,大家为何不叫他们“某官”呢?我想了许久,想不明白。</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老家在川中农村。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家中日子实在难以为继了,作为长子的父亲不得不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背井离乡去川西北高原闯荡。在那片白山黑水间,父亲先后扛过大包、烧过砖瓦、伐过木头,最后才在阿坝州筑路支队谋到一份正式工作,把挣来的钱源源不断寄回家中,使全家人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当上筑路工人的第二年,三十岁出头的父亲在爷爷、奶奶的催促下,回老家成了亲。新婚的被窝尚未睡热,父亲便带着母亲重返川西北高原,在那片冰雪之地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摸爬滚打二十多年,直至年老退休才回到内地。</p><p class="ql-block"> 我是在父母去川西北高原的第二年春天出生的。在我能记事的时候,筑路支队已经解散了,工人们被安置到阿坝州公路系统各单位。父亲去到刷经寺养路段工作,成为一名道班房班长,管理着七、八个工人、十来公里路段。在那片渺无人烟的荒原上,父亲就是最大的“官”,每天早上率领工人们挑篼扛锹去工地上劳动,傍晚又带着工人们灰头土脸地回来。高原的烈日和风暴晒黑了工人们的脸颊,吹裂了工人们的肌肤,使他们看上去像一群衣着不整、蓬头垢面的逃荒者。</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父亲能从工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养路段的干部,是因为他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能说会写,还会打算盘。在那个人才奇缺的年代,父亲拥有的这点知识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改变。父亲先是以“以工代干”的方式被抽调到段部任出纳,经过两年时间工作考察,确认各方面都合格后,才被阿坝州公路养护总段正式发文任命为干部。父亲当上干部后,我们一家人从一个叫做437K的道班房搬到了刷经寺镇上。镇上有商店、医院和学校,生活方便了很多。</p><p class="ql-block"> 父亲虽然当上了干部,但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官”。在养路段所有的干部中,父亲的工作是最辛苦的。别的干部几乎每天都待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偶尔去道班房跑马观花地走一走、看一看。父亲却没这么清闲。每到月初,父亲便开始算工资。全段三百多名职工,每月工资都会发生变动,所以父亲每月都得重新计算工资。父亲算工资的重要环节是造工资表。全段二十多个道班房,加上后勤和段部,要造近三十份工资表。工资表上是密密麻麻的小方格,每一个小方格里都要准确地填上数字。分表造好了,还要造总表。所有的表都要分栏、分行进行合计,一分钱都不能差。有时表没做平,为了找出差错,父亲要忙到大半夜。</p><p class="ql-block"> 父亲作为出纳,最辛苦的是去道班房给工人们发工资。那时汽车少,交通极不方便,工人们的工资都由父亲一一送到道班房去。两百多公里路程,父亲的交通工具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每月造好表,把后勤和段部职工的工资发完后,父亲便骑上自行车出发了。道班房沿公路散开,每隔十来公里一个,父亲一天只能走两到三个道班房,所以父亲每次离家,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高原的天气变化大,有时烈日当空,有时暴雨倾盆,有时风雪弥漫。我不知父亲一个人骑行在荒原上,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是怎样经受过来的。我只知道父亲每次回家都满身尘土、又黑又瘦,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要好几天才能恢复。</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也许因为来自基层、又从事这样一份工作,父亲与工人们的关系特别亲近。在那些荒山野岭间,工人们很难见到一次段上的干部,而父亲差不多每个月都要和他们打一回交道,送去他们辛苦挣得的工资。父亲除了发工资,还会帮工人们做一件事情。道班房大都偏远,来一趟镇上不容易。父亲经常受工人之托,帮他们往老家寄钱。父亲的提包里装着一个小本子,凡是要往老家寄钱的,父亲都会仔细记下收款人姓名、地址、金额等等的。发完工资回到镇上后,父亲便去邮电所,一一填写汇款单,按工人的托付把钱寄往四面八方。养路段有两百多名工人,父亲知道大多数工人的老家是哪儿的,家属叫什么名字。我不知这样的亲近和信任,是不是工人们称呼父亲为“夏官”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养路工人平时都住在道班房里,偶尔有事才会到段部来。工人们到了段部会去一些干部家里坐坐。一个干部的人缘好不好,看有多少工人愿意去就能知道。到我们家来的工人特别多,有父亲的同乡,有父亲的朋友,也有一些乐意和父亲交往的人。只要有人来,父亲就高兴,会竭尽所能地招待他们。那时候物资短缺,好吃的东西太少,大家却吃得十分开心。工人们也不白来。那时还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概念,工人们会利用闲暇时间去打猎。到我们家来的工人,有时会拎来一只野鸡、一只雪猪,为我们家寡淡的餐桌增添几星油荤。每年春节过后,工人们耍了探亲假回来,更忘不了带给我们红苕干、豆腐皮、炒花生之类山里平常见不着的食物,让我们兄妹几个大饱口福。</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刷经寺养路段一分为二,新成立了阿坝县养路段,父亲调到阿坝县养路段工作。单位虽然变了,人却还是那些人,大家一如继往地叫父亲“夏官”,并不因工作地域变化而改变。三年后,我考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阿坝县中学当教师。中学里有了我这个教书匠,父亲变得格外忙碌起来。养路段许多工人的孩子都在内地读书,临近高考了才转学到山里来,目的是享受民族地区的优惠政策。只要有孩子在转学中遇到了麻烦,工人们便说找“夏官”去。父亲也不问这些孩子的具体情况,一咕脑儿应承下来。孩子的事情没办好,父亲便不高兴,认为我没有尽心尽力;孩子的事情办好了,父亲便满脸笑容,说你是从养路段出去的孩子,就应该为养路工人做点事。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春,我和妻子旅行结婚,目的是想简办婚事。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养路段,待我们旅行结婚回来,父亲把我叫回家去,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养路段职工送的礼金,多半是两块的,也有五块、十块的,加起来有七百多块,全段多数人都送了礼。我责怪父亲不该收礼,父亲说不是我要收,是人家非要送,我总不能拂了大家的心意吧?我和父亲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我妥协了,同意补办婚礼。父亲把七百多块钱全部买成肉食和蔬菜,请养路段职工食堂的炊事员做了三十来桌。举行婚礼那天,养路段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父亲的玩笑,“夏官”“夏官”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婚礼结束后,有人说,养路段这么多年来,就数“夏官”儿子的婚礼最热闹。</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川西北高原退休后,居住在位于都江堰市的阿坝州公路养护总段干休所里。干休所就在青城桥边的玉堂镇,是人们进出川西北高原的必经之地。不时有路过的老同事来看望父亲,见面时仍旧叫父亲“夏官”,和当年一样亲切自然。父亲留他们吃饭,和他们一起回忆当年在风雪高原工作时的情景,感叹时光流逝大快,感叹人生诸多不易。十年前,八十五岁的父亲溘然离世。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养路段专门派了干部来参加。这一次,在致悼词时,他们没称父亲“夏官”,念的父亲本来的名字。这个名字被刻在墓碑上,留在了青山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