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落日》第十六章（1）

海波

《高原落日》第十六章（1）

这天晚上是我一生所经历的过最漫长的一个夜晚。

开先我眼巴巴地坐在炕上不肯睡觉——担心睡着以后母亲会偷偷地脱掉我身上的衣服的，因为她从来也不让我和衣睡觉。后来我自己也睡不着了，越看窗子越觉得好像天就要亮了，三番五次地出门去看天气、听动静，生怕别人喊，没听见误了事。母亲反复的劝我，吓唬我，想哄我睡觉。她这样一说反而更增加我的疑心，我甚至怀疑她是有意不想让我进城。因为打从三婶改嫁以后，她也很少到学校里去，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有好饭吃就先盛一份给老师送去了。为此害得我总是在小伙伴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每当他们争抢着拉老师去家里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躲在教室里流眼泪。

“我再也不能听母亲的话了，得自己拿主意！”

母亲最终睡着以后，我便一个人偷偷地溜出门外，坐在硷畔上的大石床上静静地等着天亮。

呀，天空多美呀。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上，四外都是闪闪烁烁的星星。偶然有一丝白云飘过，那月亮和星星似乎全都慢慢地动了起来，直到那云丝儿散去了，它们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夜，静极了。连青蛙和蝉儿都停止了鼓噪，整个世界仿佛都睡着了，只有河对面山坡上的那片白杨树林子发生“沙沙沙”的响声。我知道那是轻风掠动树叶时发出的声音，就在那片白杨树林子里安葬着我的奶奶——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只是听大人们时常说起的老女人。人们说她长得又瘦又小，站起来也比爷爷坐下来高不了多少。记着有一次母亲和二婶议论那老女人的长相时，被二叔听到了，他竟然用一只鞋子掼烂我家的一只暖水瓶和一面穿衣镜。现在想起那场面来还觉得好笑。

最后我累了，便摊手摊脚地躺在那张大石床上。石床上很凉快的，躺上去舒服极了。我突然又有了新的发现；觉得躺下来看天和坐起来看天完全是两回事儿，尤其是那月亮，模样更显得古怪了。

觉得它好像一个人的脸，并且能看清楚脸上的眉眉眼眼。那鼻子是扁平的，好像那些调皮的孩子隔着玻璃往外看时压扁了一般；它的嘴巴是鼓的，好像正努力地用嘴唇包住里边的呲牙似的。后来我又觉得这张脸熟悉起来了，一会像老队长的脸，一会又像我们家那只小花狗的脸，最后却又什么也不像了。因为那脸没有了，月亮被一团白云彩遮住了。

那朵白云开先很小，像一朵绽开的棉桃儿。慢慢地便大了起来，胖了起来，像一个背着柴禾的老头。那老头努力地向前伸着脖子，仿佛向别人问路似的。刚一眨眼，老头的脑袋便不见，突然又化成两个臃肿的胖子。

咦，他们打起来了，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用那短短的脚下死力地踢着对方的腿窝儿，模样凶狠极了。忽然，他们又从半空中掉下来了，朝我头上砸来。我吓坏了，只好闭了眼睛硬捱着。刚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一个软软温温的东西在我脸上抚摸着，这感觉使我怄意极了。

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老师笑嘻嘻地坐在我面前，正用她那双绵软的双手捧着我的脸笑呢。她要我朝四下里看一看。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和老师正一块坐在云朵上在蓝天上飘呢，四处都是星星，那圆圆地月亮离我们很近，近到伸手可及的程度。原来那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白暄暄的绒毛。那绒毛儿微微地向我招手，好像要拉我们过去似的。我有点害怕，双手紧紧地搂住老师的腰，把脸贴在老师的胸膛上。这时我已能清楚地听到老师的心跳声，那声音渐渐地响亮起来了，最后竟变成“吧叽，吧叽”地拍打声。我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见了老师，只见城里的那匹大洋马正凶狠狠地朝月亮扑去。折师傅骑在那匹马上，正用手里的茶壶儿猛砸那洋马的臀部。最后那大洋马飞起来了，像风一样朝前扑去。这时我又发现大洋马冲着的不是月亮，而是老师。老师正可怜巴巴地缩在一朵白云上。那白云“哗哗”地往地下从半空中倒栽了下去。——

“老师——”我猛地喊了一声从石床上坐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