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笋年来有余香（燕影客）

燕影客

俗话说，“雨后春笋”，几场春雨过后，笋儿破土而出，是挖笋的好日子。朋友邀我一起去湘乡乡下挖笋，那是有名的竹乡。我对笋闻名已久，于挖笋却总缘吝一面，因此欣然前往，休闲之余也长长见识。

朋友老家在临湘，说是临湘，其实为湘省所辖，想来不仅令人宛然。房子在近郊的一个小山坳里，枕山际水，环境清幽，空气清新。房后的山上就是一大片竹林，竹子根根粗硕，大概是毛竹之类吧！今年春节那几场冻雨，给南方群山集体理了个寸头，临湘自然不例外。竹子倒的倒，折的折，剩下的暂时弯下了腰，倒让山敞亮了，一扫平日的晦暗，加上一整山新绿，很有些小伙子的精神劲儿。

朋友盛情地招待了我们一行。山菌、时蔬、活鸡、鲜鱼，农家风味十足。鲜笋炒肉，野韭炒蛋、干笋炖汤，腊肉腊肠，青菜蒜薹，满满地摆了一大桌子。“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朋友热情地劝我们饮酒，饮他家自酿的米酒。在我的印象中，三湘人家多有酿米酒的习俗。湘人嗜辣，也爱烈酒，其热情好客，于此可见一般。

在我印象中，湘人是能感染他人的一类人，例如主席老人家。影客有一个朋友，也是湘人，素未谋过面，和今天的主人家一样，予人印象极深。我曾给过伊几个极小的建议，几句话而已！伊客气地要送我自制的辣椒酱，以示感谢。于我而言，做不到坦然受礼，也不知回什么礼物！一向懒散和怕麻烦的我，只好婉言谢绝了！事后想起来，觉得很对不起伊的一番好意！伊热情又勤奋，阳光一样的热情，蜜蜂一样的勤劳，典型的湘人，正是能感染其他人的那一类人！伊约过几次稿，可惜我懒散又内敛，加之不懂外化内化之类，竟错过了，还是蛮遗憾的！但那份感染力，很让人感动！

酒足饭饱之余，大家迫不及待地上山，要开始挖笋了。倾倒的竹枝底下面，一株株竹笋从地里探出头来，还穿着厚厚的笋衣；它们眯缝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它们嘟哝着嘴巴，似乎在埋怨竹妈妈拿着竹鞭催赶呢。那股子娇憨劲儿，大概是笋版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吧！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李商隐《初食笋呈座中》

孩子们初生牛犊，直奔早瞄准的目标不管不顾地开挖了。大人却有些踌躇和不忍，主人看出我们的犹豫，开解说：“挖竹笋，其实是给竹林间苗。间隔着挖就好，没多大的事儿，你们就当另一种生态采摘了！何况你们不挖，我们自己一样得挖。不然，满山的竹子，太多了不说，竹子也长不好！这竹笋，就是竹林一季的收成！你们能来，可算是给我帮大忙了！”

我这才放下心，走进竹林里，开始还有些放不开，一会儿就自然而然地投身其中。新雨过后，空气有些润泽，草香、笋香、花香隐隐在其间流动，让人忍不住想呼吸得深一些。林间土地湿腴，脚踩下去，似乎营养在地里涌动。我拿着主人准备的挖笋工具——一把窄铁锹，比一般翻土的铁锹稍稍窄一些，瞄准一根粗大的竹笋，哼哧哼哧地挖起来。

看人挑担很轻松，轮到自己苦且痛。农家娃的我，自诩犁耙割种样样不怵，不想在一根小小的竹笋前弯下了腰。看似柔弱的竹笋，对大地格外坚持，迟迟不肯从地里出来。我腰酸背痛手麻，额头上沁出颗颗汗珠，那株竹笋，兀自岿然。但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饥渴的猎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这颗笋还是乖乖被我给弄出来了！

我直起腰杆，大有庖丁解牛之后志得圆满的劲儿，“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环顾四周，他人犹自酣战不休，几个小朋友还开起了现场会，研究起了挖笋方略。他们左顾右盼，左挖右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他们估计颜渊感受差不多，觉得这笋儿是“仰之弥高”，这地儿是“钻之弥坚”。一番艰苦劳作之后，他们把一个竹笋三胞胎给完整地挖出来了。这可乐坏了几个小家伙儿，叫嚷着、拉着我们欣赏他们的杰作！

笋挖完了，我们要打道回府了。主人盛情地把这些劳动成果送给我们，还热情地介绍如何打理竹笋！

竹笋是一种传统美食，国人食用竹笋的历史，西周时期即已见诸文字。《诗经·大雅·韩奕》记述：“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蓛维何？维笋及蒲。”蓛，则菜肴也。陆机作疏云：“笋，竹萌也…鬻以苦酒豉汁浸之，可以就酒及食。”

韩侯作为姬姓诸侯，入朝觐见周宣王，宣王盛情款待，肉食为炖鳖蒸鱼，蔬菜即嫩笋嫩蒲。宣王是厉王之后、幽王之前的君主，前828年－前782年在位。既已见诸宗庙之诗，则其肇端较之记载更早。宋人陈普《笋》说得妙：“六经无此物，昉见韩奕诗。韩侯富贵人，何况贫儒饥。”昉，即开始之意。

笋见诸“六经”始自《韩奕》，其它“六经”也有“笋”的记述。《周礼·天官》即记述：“醢人掌四豆之实，加豆之实，箈菹雁醢，笋菹鱼醢。”作为“十三经”之一的《尔雅》，记述云：“笋，竹萌。”注疏者曰：“笋，竹萌也，可以为菜殽。”

农学家并云竹笋味美，且可救灾。南北朝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中国所生不过淡苦二种……二月食淡竹笋，四月五月食苦竹笋。蒸煮炮酢在人所好。……可煮，以苦酒浸之，可下酒及食。又可米藏及干，以待冬月也。”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也说，“坚笋味甘美。有毒，惟香与姜能杀其毒。煮宜久熟，生则损人”，并说，“采竹嫩笋煠熟，油盐调食。焯过晒乾煠食，尤好。”

竹有节，在国人心中，竹虚怀若谷，四季不凋，清幽宜人，故并誉为“岁寒三友”之一，深受文人雅士喜爱，他们声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亦有香，杨慎在《乐府诗话 》里记述：杜子美《竹》诗："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李长吉《新笋》诗："斫取青光写楚词，腻香春粉黑离离。"又昌谷诗："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竹亦有香，细嗅之乃知。

竹有香，笋自然也香。韦应物《对新篁》云，“新绿苞初解，嫩气笋犹香”。俗话说爱屋及乌，柔嫩清香的竹笋，因此深受大家欢迎，甚至有“居不可无竹，食不可无笋”之说。王维《游化感寺》云“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刘长卿《过鹦鹉洲王处士别业》云“问人寻野笋，留客馈家蔬”；陆龟蒙《丁隐君歌》云“盘烧天竺春笋肥，琴倚洞庭秋石瘦”；苏轼《新城道中》亦云“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在诗人眼中，春笋之肥美，既可饷客，亦可自饷，其中尤以白居易为甚。白居易在《游平泉宴浥涧，宿香山石楼，赠座客》云：“紫鲜林笋嫩，红润园桃熟。采摘助盘筵，芳滋盈口腹”。他在《夏日作》复云：“宿雨林笋嫩，晨露园葵鲜。烹葵炮嫩笋，可以备朝餐”。在《食笋》中，他甚至说食笋让他“经时不思肉”，不仅当时唇齿留香，过后亦回味无穷。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竹笋于白居易，亦有韶乐之妙。

此州乃竹乡，春笋满山谷。

山夫折盈抱，抱来早市鬻。

物以多为贱，双钱易一束。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久为京洛客，此味常不足。

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笋香与鱼鲜，自《诗经·韩奕》就联系在一起，诗云：“其肴维何？炰鳖鲜鱼。其蓛维何？维笋及蒲。”后来成为诗人之常话，杨慎在《乐府诗话》中说“竹笋江鱼”，以杜甫《送人迎养》之"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为例，他人亦多此类诗句。白居易【初致仕后戏酬留守牛相公，并呈分司诸寮友】说：“炮笋烹鱼饱餐后，拥袍枕臂醉眠时”。苏轼是有名的老饕，乌台诗案之后苏轼被贬黄州，《初到黄州》首先想到的，是黄州鱼美笋香，是人间美味。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苏轼有个同乡张商英，比苏轼略小，曾任宰相。他在《食笋》写道；“长江萦绕地膏腴，风气相连不甚殊。自是舌根分彼此，致令苦笋胜宜都。”两个四川同乡，都觉得长江两岸之笋甘美绝伦，张商英说是“风气相连”，大概苏轼也有这个念头，是“共饮一江水”吧！贺铸《梦江南》说“苦笋鲥鱼乡味美”，明代李祯《三月四日即景》云“新茶与稚笋，乡味忆江南”，笋在一些诗人眼中，成了家乡的风物。

春笋笋体肥大、洁白如玉、肉质鲜嫩、美味爽口，鲜嫩清香，被称为“山八珍”。竹笋可荤可素，做法各异。炒、炖、煮、焖、煨等皆成佳肴。“春笋白拌鸡”，“南肉春笋”，“春笋焖肉”，是各地名菜，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说到一种“傍林鲜”。“夏初竹笋盛时，扫叶就竹边煨熟，其味甚鲜，名曰傍林鲜。文与可守临川，正与家人煨笋午饭，忽得东坡书，诗云“想见清贫馋太守，渭川千亩在胸中”，不觉喷饭满案。想作此供也，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侣。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思才有小人便坏君子，“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东坡之意微矣！”

文与可是苏轼表兄弟，他在临川太守任上时，有一天收到苏轼的来信，苏轼在信里问他，“你这位嘴馋的穷太守，是不是已将渭川的千亩竹笋都吃在胃里了？”文太守正和家人以煨笋佐饭，看到此处，不由得把饭喷得满桌都是。林洪认为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笋与肉一起吃，就像是小人坏了君子的清雅。故此他引用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之“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以作印证。

春笋意象优美，诗人以之喻女子纤手以及上品春茶。春笋柔荑，肇自李煜。南唐李煜《捣练子令》词云，“斜托香腮春笋嫩，为谁和泪倚阑干”，以柔嫩的春笋，比喻女子纤润的手指，自是别开生面，为后来者所仿效。苏轼《满庭芳》云“十指露、春笋纤长”，黄庭坚《木兰花令》云，“玉笋捧杯离钿袖”，周紫芝《摊破浣溪沙》云“醉捧纤纤双玉笋”，葛长庚《蝶恋花》云“玉笋持杯，画舸歌声颤”，贯云石《凭阑人· 题情》云“玉纤春笋尖，倦将脂粉添”，春笋玉笋，女子手之柔美跃然眼前。杜牧《咏袜》，玉笋即为女子之玉足，别出一脉而另有风韵。

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

笋茶，并非以春笋为茶，而是取笋之形和笋之香，来为上品春茶命名。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云：“俚儿供苦笋，伧父馈酸楂。劝策扶危杖，邀持当酒茶。”当地人把苦笋和酸楂馈赠给诗人“当酒茶”。白居易在《题周皓大夫新亭子二十二韵》，说“茶香飘紫笋，脍缕落红鳞”，他还在《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想羡欢宴，因寄此诗》云，“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齐尝各斗新”。郑谷【寄献湖州从叔员外】也说，“茶香紫笋露，洲回白蘋风”。这些诗提到一种茶，名曰紫笋。唐人张文规《湖州贡焙新茶》写道：

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

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紫笋茶产于湖州阳羡，唐陆羽著《茶经》有记述，“阳崖阴林，紫者上，绿者次，笋者上，牙者次”。作为上品的紫笋茶，茶芽细嫩，色泽带紫，其形如笋，从唐至明，一直被列为贡茶，是中国贡茶之最。

并非所有竹笋都是烹饪佳品。苏颂云，“竹笋诸家，惟以苦竹笋为最贵”，并云“苦竹有二种，一种出江西者，本极粗大，笋味殊苦，不可啖；一种出江浙及近道者，肉厚而叶长阔，笋味微苦，俗呼甜苦笋，食品所宜”。李时珍《本草纲目》亦云：“笋亦有可食不可食者”，并说“凡食笋者譬如治药，得法则益人，反是则有损。还说“煮之宜久，生必损人”。寇宗奭曰：笋难化，不益人脾，病不宜食之。

元代韦居安《梅磵诗话》，记录有这样一则趣闻：昔有为河北三鸦镇官者，宦况萧条，仅有薄藕可买，乃作诗曰："二年憔悴在三鸦，无米无钱怎养家？每日两餐都是藕，看看口里出莲花。"又有监吴中市征者，因羊价绝高，作诗曰："平江九伯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只把鱼虾供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闻者捧腹。余尝过括之冯岭，见旅舍壁间一绝，亦效前体为之。诗云："东瓯倦客又西征，路入芝田已绝腥。每日三厨都是笋，看看满腹万竿青。"亦可一笑。

日日吃藕，口吐莲花；天天鱼虾，肚作池塘；三餐是笋，满腹青青，读来令人粲然，可谓雅乐！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韩愈【答张十一】 节选

筼筜（yúndāng），一种粗大的竹子。踯躅即羊踯躅，花红黄色，耀眼如火。韩愈一生两次遭贬，第一次被贬广东阳山。第二年春天，他看见淡墨涂抹的山水，色彩艳丽的绿竹红花，听着哀猿啼叫，信手写下了这首《答张十一》。“竞”字，写活了嫩笋争相滋生的蓬勃景象；“闲」”，揭示了羊踯躅随处开放、清闲自得的意态，可谓诗情画意，交相辉映。

现在正值杜鹃花开之日，亦是春笋竞发之时，在这将春将夏的时节，让我们走进春天，拥抱自然，体会生活的美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