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颗红荔

雨润田丰

拙文发表于《善美东岸》2024年4月1日版。此为原稿。 一轮金色的太阳跃出山坳，清亮透彻的光芒洒满了校园，清新凉爽的晨风送来阵阵荔枝的清香。山区的孩子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开始扯开喉咙大声地朗读课文……校园里新的一天又拉开了序幕。 我路过办公室前的走廊，准备到教室去和孩子们一起早读。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我看到我的办公桌前站着一个小男孩。那是我们一（1）班的刘小鱼。只见他从我办公桌上的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子里，拿出一颗新鲜的红荔枝，放在鼻前，用力地闻了闻，然后又把荔枝放回塑料袋。他挠了挠头，第二次从塑料袋里拿出一颗荔枝，想要剥开，可他终于还是停住手把荔枝放了回去，并在塑料袋口紧紧地打了个结……小家伙又送东西给我吃了。我走进办公室，和正走出办公室的小小鱼几乎撞了个满怀。我一把抱起这个瘦弱的小男孩，笑问：“小鱼，又送什么好吃的给老师了？”“老师，是荔枝，糯米糍的，可好吃呢!”刘小鱼答道。“哪来的？”“老师，不是偷来的，在来学校的路上，我碰到我们村的人在摘荔枝，他们送给我的。”“想吃吗？”“想——不，不想，我在路上吃了一颗，他们给了我六颗，剩下的五颗给您吃。”小家伙从我怀里跳了下来，打开小塑料袋，说：“老师，你看，好大的荔枝呀。”“老师再剥两颗给你吃吧。”我拿起一颗最大的荔枝说道。“不用，不用，我吃过了。”小小鱼一边摆手一边摇头，小鸟似的飞出了办公室。看着这个可爱的身影，我感慨万千……这刘小鱼在上学期刚进校园的时候可是个棘手的“问题学生”啊，许多人甚至都觉得他是一个有心理障碍的孩子：易怒、狂躁、攻击性强、歇斯底里;上课不听课，任意爬上课桌躺趴坐，跟他讲纪律道理时完全不搭理人……一旦发脾气就会发狂：目光凶狠而游离，拳头紧握在颤抖，龇牙咧嘴像极了影视作品里的小僵尸，口中还不停地怒吼着“啊——”……要是有人围观，他便朝所有围观者咆哮：“我要咬断你们的脖子吸干你们的血，我要飞回去拿我的机关枪把你们通通消灭！”有一次他在数学课上无故打人，被数学老师叫到办公室。数学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几句，他就露出他那标志性的表情——眼冒凶光、龇牙咧嘴、紧攥拳头，朝数学老师怒吼，随手拿起数学老师办公桌上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还觉得不解恨，一双小铁拳疯狂地捶向数学老师……一个“问题学生”的背后往往都有一个“问题家庭”。通过多种渠道我了解到：刘小鱼妈妈在生下他之后不到一个月就离家出走了，三年前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后妈。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刘小鱼和后妈住在一起。后妈自从生了弟弟之后，对刘小鱼的态度就越来越差，刘小鱼也是特别倔强，从来没有叫过后妈一声“妈妈”。刘小鱼的父亲性格非常暴躁，每次回家动不动就打刘小鱼。刘小鱼有个小姑，倒是非常疼他，之前给他买了一个全新的智能手机。有了手机之后，刘小鱼开始沉迷手机游戏。每一次我打电话给他后妈说要去家访，他后妈总说不在家；每一次打电话给他父亲，他父亲总是说“不听话就狠狠地揍他”；好几次我用微信发刘小鱼在学校狂怒的视频给他父亲看，建议他带孩子去看看心理医生，他父亲总是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的，狠狠揍他一顿他就不敢了”；我建议他父亲收掉他的手机，他父亲却说“我不在家，没人陪他玩，手机是给他作伴的”……我打心里怜悯这个孩子，我试着采用各种方式去亲近他、感化他、引导他，他终于表示愿意听老师的话，但就是不愿意把手机交给我，而且还是一如既往地惹是生非，还是一如既往地瞪眼、龇牙、攥拳头。我想，这孩子大概就这样了。其实这孩子挺聪明的，即使上课小动作不断，平常考试也能考个八十来分。但他生性如此，又摊上他那样的家庭，我就是转世观音也无能为力了。一天下午的课间，我在办公室改作业。我们班的一群孩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师老师，刘小鱼又和人打架了!看，就在操场!”透过窗户，我看到一群学生围成一堆在起哄。我马上冲了过去，拨开人群，看见两个高年级的学生把猴子似的刘小鱼按在地上，而刘小鱼也毫不示弱，拼命地用脚踢着，用头撞着…… “老师来了，老师来了!”人群里有人大声地叫喊。那两个家伙闻声马上松手，撒腿就跑。刘小鱼一骨碌爬起来，冲到距离最近的教学楼楼梯口，拿起一把扫把便挥舞着去追那两个高年级的家伙。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抢住刘小鱼手里的扫把。刘小鱼竟然跟我对着抢!而且朝我也露出他那标志性的表情：双眼怒睁，咧嘴露出只剩下的一颗门牙。因为不能从我手里抢走扫把，小家伙恼羞成怒，竟然用脚不停地踢我!“真是疯了，连我也打！”我也一下子火了，大喝一声：“住——手!”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有多大，只觉得当时喉咙里一阵撕裂的痛。或许是我喝得太大声了，刘小鱼一下子被怔住了，他松开了手，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眼神不再凶狠，似乎还带着一丝的恐惧。看来这孩子是被我刚才的“狮吼功”给吓住了，我心生愧意，一把抱起了这个当时刚满6周岁的瘦瘦弱弱的孩子。没想到，他竟然用双手紧紧抱住我，哇哇大哭起来!我把他抱回办公室就着一张椅子坐下，他哭得更厉害了，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当地的同事们说他是在用客家话哭妈妈。可怜的孩子，从没有见过妈妈，从没有叫过妈妈，可当他受到委屈之后还是像其他孩子一样本能地要妈妈——可他的妈妈在哪里呢？我紧紧地抱住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觉自己早已泪眼朦胧。哭着哭着，大声的哭泣变成了小声的啜泣，小声的啜泣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哼哼……哼着哼着，小家伙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发麻，我把他轻轻地放在办公室里的一张躺椅上，脱下外套盖在他身上。铃铃铃，铃铃铃……放学的铃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小小鱼。他从躺椅上跳下来，把外套还给我，表情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轻轻地说：“老师，放学了，我要回去了。”之前好像从来没有听过小家伙这样轻柔地说话。 第二天早上，刘小鱼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番石榴放在我办公桌上，说：“老师，送给你，红心番石榴，我家种的，很好吃的。”“哦，你为什么要送番石榴给老师呢？”“我看到我们班的许多同学都送你礼物。”小家伙说得没错，我们班的孩子经常会从家里带些土产品给我，今天这个带来几颗李子，明天那个带来几个橘子，后天又有人带来几颗花生……这些小“礼物”都像他们这些稚气未脱的孩子那样令人忍俊不禁。 “你知道吗？那些送老师礼物的同学都非常非常的听老师的话，你也愿意像他们那样——真正的听老师的话吗？”我提高了“真正”一词的声调。 “我愿意，我愿意。”刘小鱼一脸真诚。这一次，我和刘小鱼谈了很多，谈了很久。当天下午刘小鱼就把他的手机交给了我，他说：“老师，记得放暑假了要还给我哦”。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开启孩子心结的钥匙，从此以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说无事不谈的好朋友。小家伙时不时从家里给我带来几个时鲜水果，我也偶尔奖励他些糖果小蛋糕之类的零食。入冬了，我看他天天穿着那件又短又旧的夹克衫，便给他买了一件合身的新夹克，尽管我再三叮嘱他不要声张，他还是在穿着它的时候四下里向同学偷偷地“炫耀”……慢慢的，慢慢的，小家伙上课捣蛋的次数少了，下课跟人打架的次数也少了，作业也认真写了……最大的变化是不再动不动就瞪眼龇牙攥拳头了——好几次发脾气的时候又要故态重现，我轻轻地瞄了他一眼，他的表情马上就缓和了下来。我见时机已成熟，便又任命他做副班长，专门管纪律。现在他不但把班上的纪律管理得妥妥当当，还经常帮助值日生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本学期期中考试还考了个班级第三名……我剥开一颗荔枝，看到了晶莹剔透的荔枝果肉。一束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照在这颗剥了皮的荔枝上，闪烁着七彩的光芒！我吃下这颗荔枝，果然又香又甜，满嘴的香甜随着我的食道流向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感觉整个身心都被满满的幸福感包围着！我拿着剩下的四颗荔枝来到班上，对全班同学说：“同学们，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班上在学习和纪律方面取得进步最大的同学是谁？”“刘小鱼，刘小鱼！”大家不约而同地指向刘小鱼。“为了鼓励他继续进步，我要奖励他四颗大大的，红红的，糯米糍——荔枝!”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在校园里荔果馥郁的清风中来回地激荡着，激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