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不平静的长江

图兰多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回说1966年12月,红卫兵大串联热潮渐渐退去。学院千余学生告别万水千山穷乡僻壤,收起宣传队,小分队大旗陆续返校。下一步本应重拾书本走进教室,"复课闹革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曾经人去楼空的校园隨着学生的到來一瞬间恢复了朝气。同学们带回来的是“漫山遍野”的标语和大字报。真是革命春风吹满院,翻天覆地干革命,虽然还是冬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日三餐前增加了仪式,比洗手还重要的朗诵语录。最普及、最联系生活的三条是“要斗私批修“,"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不约而同各校统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一天,我应邀去军事学院“东宫”参加华东无线电元器件会议。那里的仪式有军人气。开动之前要求双手护膝挺胸坐定,听到口令全体"起立",齐声朗读二大语录一条祝福。念毕齐刷刷听口令"坐下",然后集体开吃。这是最最规范的一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除了吃饭有仪,人们还把革命热情倾注到忠字舞上。暮色降临,大操场上齐聚了师生员工,拉成圈一起跳舞。诸位如果想学,只要观看芭蕾舞剧《红色娘子軍》大刀舞,用心揣摩 便能模仿还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嗨!精气神拿出来,一个拳头就是笔,两个拳头就是枪,再狠狠跺上一只脚!对,就这么跳。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世纪90年代。我国出现了一个新舞种广场舞。那些大爷大妈可能参加过大串联,恐怕还是昔日的忠字舞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在学院漫山遍野的油漆标语中有不少是我和无线66届陈同学的杰作。他是我用排笔,铁笔写字的师傅,福建平潭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年流行一种说法,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必然会去占领。除了“红海洋”刷标语,在课本教材里、在文件报告里,在家书情书里,乃至信封上都印上了无产阶级"革命语录"。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67年1月上海给文革带来三样东西。第一成立革命委员会取代党委。第二取消农历春节。经国务院批准,全国学生,工人就地革命不放年假。我写好了带有语录的信,买好了三牌楼的花生糖,托66届的应博文同学带回上海。几天后,跟潮流的妈妈回信也带上了语录。信中称赞送信的同学落落大方蛮漂亮的。我说当然,她父母给五个孩子依次起名“文经真美容”,博文是老大,能不带头美吗?如果再生五个弟弟妹妹,再排个“武艺呈高强”就十全十美了。回信中妹妹插话说“花生糖真好吃,谢谢哥哥,别忘了再买。如果空着手回來,我肯定不给你开门”。那时花生糖三角六一斤。插图/纺织妹妹 66届高中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第三样就是武斗。1966年12月上海就做了“榜样”开了先河,结果害了全国。元月伊始,南京学样开打。接着,各地革命群众与革命群众对打,“牛鬼蛇神”被革命群众单打。谁是牛鬼蛇神由革命群众自定义,范围包括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地痞流氓,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谁一旦被揪,革命群众就拿出满腔仇恨,拿起鞭子揍敌人。那时候没有公检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每天,大食堂门前总站着一排排的“反动分子”等着挨训挨批挨打,戴高帽,挂大牌,任人摆布。把人反剪双手“坐飞机”,把人强摁着90度认罪,任人体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更有甚者,有造反派甩起武装带就去抽人,他们可都是老领导,老师啊。运动发展到这一步,只能说利令智昏,那么这利是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月26日江苏省革命委员会成立,这瓜是形势催熟的,各方口感不一。有说“好得很”的,那就算好派。有反唇相讥说“好个屁”的,那就是P派。自此,好与屁两派做了冤家。本来屁这东西是被括约肌锁住不让登大雅之堂的。这回好,屁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你说是文明一大步还是野蛮无数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冬天南京的太阳懒洋洋的寡淡得让人发抖,那时还没有发明羽绒服,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人也在坐立之间无奈。66届该毕业的同学在校等分配,我在等上课。但是还有哪位老师挨了打再13点似的回来教你。如果花果山泼猴先把菩提老祖打趴下,那肯定就没有孙悟空和西游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对老师动粗动武就是背祖忘宗,包括取消农历春节破天荒。直到12年后,人们才觉醒过来把春节恢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这首歌的歌词作者陈毅,上海第一任市长。作为上海人是非常熟悉和亲切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每天的开始曲用的就是新四军军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以前江苏省有两个大人物,一位是省委书记江渭清,另一位是南京市委书记彭冲,两位都曾在新四军担任过旅师级政委。见到江渭清并和他握手是在省委门口的演讲台前。当时人山人海争先恐后,他的手给我的感觉是瘦,柴柴的没有肉。见到彭冲是在新街口江苏省工人文化宫,同样他也很瘦。当时屋里七八个红卫兵和他围坐在一起,中间空着没有桌子,像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坐的样子。他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来了?明天下关等我。”她从屋里出来,转身又回屋里去继续排排坐。就这样我和她认识了。她是南京五中的高三学生,短发小辫子身材颀长,穿了一身半新军装,样貌秀美说话严肃。那时候的人都这样平平淡淡的作风。天天绷紧斗争的弦,根本不懂脸上还能刮起春风。我原来也很爱笑,从小养成的习惯。经过四清,我已经把笑收起,运动对我家没什么好处,斗争也让千家万户伤了和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第二天,我来到下关车站。她正在行李房托运印刷品,两大摞铅印的书蛮沉的。白白的封页上印着江渭清,彭冲还有杜平的名字。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带这些去干啥?“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去卖。”她回答。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脑子里突然出现江、彭二位瘦瘦的手,“去卖?”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昨天握手座谈,今天去卖炮轰炮打的印刷品,我也不知道走的是什么逻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火车哐当哐当地沿着轨道走,我们一点点把话抖落开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们五中,前几天我刚去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怎么会?”她以为我信口说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目光中透出天真的学生气。看不出她还是省造反组织里的一个头头。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听说你们打架了,学校用卡车把我们拉过去劝架的。结果扑了个空。”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噢,我们抢话筒来了,说不好非要说,结果就打了起来。”她解释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自己人?”我帮她把事坐实了,原来是派内出了分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心里明白得很,内讧丢脸。于是撒手出走去卖材料。至于通过什么途径找的我,只有天晓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江南六月,正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的季节,初夏的风微微地熏着人不冷不热,人们穿着两用衫。下了火车我俩找到无锡卫生学校。“前庙后学”老传统,卫校就在孔庙里。东西两厢廊分别是男女生宿舍。这时她拿出一张介绍信,问了我姓名填上。两人便分别去宿舍落脚休息。插图/无锡孔庙 原卫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时候,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学生是革命小将,一个有权,一个被宠。食宿都由卫校包了。本想在无锡开卖把任务完成,没想到是夜子时,屋顶上瓦片嘎嘎乱响把我惊醒,我慌忙起来出门察看。瞧着几个人串东走西地在房顶上奔走,手上还提着家伙。放着马路不走,想必是被追急了才去飞檐走壁。我忙去西厢廊把她喊起,快收拾行李,准备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无锡城形如猪心,南北一条运河是它的动脉,一条环城小马路把它包络。去火车站只有公交5路,此时半夜哪有公交,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发着光。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把包给我,跟着我。” 我对无锡熟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噢”她很听话,但执意包自己拎。我们循着解放西路走到西门桥。这桥是城乡结合部,出了桥就去郊外青山湾。向西望去,五爱路上火光冲天,“主力军”把“九二公社”的大楼团团围住。点着火把在引他们出来。西门桥堍橹桥弄口,已经有人被大刀砍翻倚着墙半躺在地上,头上带伤淌着血。我大着胆想前去问个究竟,她拉着我的袖子制止。但是,我们已經走近。他们的柳条帽里衬着一口钢精锅垫着白棉花,这些硬装已经被打得散落一地。那几个伤员已经奄奄一息胸口放着表,但没人敢去救他们。她拉着我说快走快走。不一会主力軍就把西门桥封锁起來。我俩再不敢回头,只顾急急地赶路,一路上从黑暗走到黎明,她很近很近地依傍着我,彼此都能听到呼吸的声音。好几次她想拉我的胳膊壮胆,好几次我用余光看着她说不行,好几次我听她的声音变了调,好几次我说你勇敢点。我俩在黑夜里互相鼓气暗暗加油。黎明时分终于赶到了火车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无锡武斗动用的是真刀。全是蜡纸包着准备出口古巴的甘蔗刀,有60公分长,一枚硬币一刀两断威力巨大。直到上了火车,两个人才把忐忑的心按了下去。插图/曾经投宿的无锡卫校</span></p> <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向来就是文明首善之地。你听那苏州话,音色软糯得像周璇唱歌,飘进耳朵里,能甜得你骨质疏松四肢无力。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俩到了苏州,投宿于沧浪亭附近的苏州医学院,这里离观前街闹市区不远很适合营销,赶紧拿着那些本本上街,“一角一本,南京最新消息!”两人分头去叫卖。 </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角钱在当年可以买一碗鲜肉馄饨,这书卖得有点贵。那天走到闾邱坊苏州邮电局,心想这是职业本家便走进去搭讪,一来二去和传达室老张师傅就混熟了。他说一角钱可以派大用场哩,我将来去火葬场要自家走着去的,省下二角运尸铜钿买啥不好。听得我一头雾水眯起了眼。上句不搭下句,自己能走还去做啥!苏州人说话歇后语多,大都为人乐观幽默。有一天,我在观前街摆摊叫卖,来了个想吃馄饨没有钱的主,死皮赖脸的问我要钱说,你这书一本一角的还多着呐,.拿出一角给我买碗馄饨吃阿好?这话书是书钱是钱的都哪到哪啊。经不起他软泡硬磨,说话悦耳好听,他赢了我一角钱。我输在鲁迅先生孔乙己的老脸上。他走进店堂吸溜吸溜吃得欢,我在门外隔着玻璃窗淌哈喇子。我还算是个施主呢,真冤。</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太平日子没几天,医学院两派互相指责,把红药水泼在墙上制造假案,阊门一带革命群众君子变小人也动起手来。我和她见势不妙开足马力卖书,直到任务完成货款算清,她回南京我去上海,各奔东西,故事结束。</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料想几年之后,她專程去学院打听我的联系地址。说要找我,有很多话要说,一封书信寄到长春,于是我俩成了笔友。</span></h1><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说了她的遭遇。从邗江插队落户当知青到回南京找工作,从广州美院当模特到机关单位当速记員,后來她说去了宁波当了一名钢铁销售。再后來就没了音讯。等我电话打到南京,对方先问,你是谁。然后说,怎么有你这样的朋友!都死快半年了。说完挂了电话。咱不说晴天霹雳,就问你做的是哪门子事。我们走过刀光剑影,怎么就走不过自己的一念之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毅然决然,自管自的到了另一个世界。她非常非常漂亮,但是绝对绝对脆弱。插图/无锡教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为你准备好了N95口罩,等着你回来一起去做核酸,我备足了精神,等着你回荅究竟遭遇了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忆象泰山上的一块石,走过踏过留下的是一块碑,往事象长江里的一滴水,來了走了留下的是一条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生坎坷,让我叹息,人生不易,令人怀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18px;">《沉鱼落雁》读本</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