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

小叶聊旅游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岩本人虽然有“好施尚义”的性格,但他并不甘心造反,倒也是同样明了的事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看,红娘子那样爱他,“强委身焉”了,而他终竟脱逃了,不是他在初还不肯甘心放下他举人公子的身份的证据吗?他在指斥官吏,责骂豪家,要求县令暂停征比,开仓赈饥,比起上述的江南武生李琎上书搜括助饷的主张要温和得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崇祯御宇已经十三年了,天天都说在励精图治,而征比勒索仍然加在小民身上,竟有那样糊涂的县令,那样糊涂的巡按,袒庇豪家,把一位认真在“公忠体国”的好人和无数残喘仅存的饥民都逼成了“匪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还不够说明崇祯究竟是怎样励精图治的吗?这不过是整个明末社会的一个局部的反映而已。明朝统治之当得颠覆,崇祯帝实在不能说毫无责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李岩终竟被逼上了梁山。有了他的入伙,明末的农民革命运动才走上了正轨。这儿是有历史的必然性。因为既有大批饥饿农民参加了,作风自然不能不改变,但也有点所谓云龙风虎的作用在里面,是不能否认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时的“流寇”领袖并不只自成一人,李岩不投奔张献忠、罗汝才之流,而却归服自成,倒不一定如《剿闯小史》托辞于李岩所说的“今闯王强盛,现在本省邻府”的原故。《北略》卷二十三叙有一段《李岩归自成》时的对话,虽然有点像旧戏中的科白,想亦不尽子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岩初见自成,自成礼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岩日:“久钦帐下宏猷,岩恨谒见之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成日:“草莽无知,自惭菲德,乃承不远千里而至,益增孤陋兢惕之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岩日:“将军恩德在人,莫不欣然鼓舞。是以谨率众数千,愿效前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成曰:“足下龙虎鸿韬,英雄伟略,必能与孤共图义举,创业开基者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遂相得甚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二李相见,写得大有英雄识英雄,惺惺惜惺惺之概。虽然在辞句间一定不免加了些粉饰,而两人都有知人之明,在岩要算是明珠并非暗投,在自成却真乃如鱼得水,倒也并非违背事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李岩入伙之后,接着便有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顾君恩等的参加,这几位都是闯王部下的要角。从此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便迥然不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全部策划自不会都出于李岩,但,李岩总不失为一个触媒,一个引线,一个黄金台上的郭隗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北略》卷二十三记《李岩劝自成假行仁义》,比《明史》及其他更为详细。自成既定伪官,即令谷大成、祖有光等率众十万攻取河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岩进日:“欲图大事,必先尊贤礼士,除暴恤民。今朝廷失政,然先世恩泽在民已久,近缘岁饥赋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如陷汤火,所在思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等欲收民心,须托仁义。扬言大兵到处,开门纳降者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任事。若酷虐人民者,即行斩首。一应钱粮,比原额只征一半,则百姓自乐归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成悉从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岩密遣党作商贾,四出传言:“闯王仁义之师,不杀不掠。”又编口号使小儿歌曰:“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又云:“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时比年饥旱,官府复严刑厚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闻童谣,咸望李公子至矣……其父精白尚书也,故人呼岩为“李公子”。巡抚尚书李精白,其名见《明史·崔呈秀传》,乃崇祯初年所定逆案中“交结近侍,又次等论,徒三年,输赎为民者”一百二十九人中之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和客、魏“交结”的详细情形不明。明末门户之见甚深,而崇祯自己也就是自立门户的好手。除去客、魏和他们的心腹爪牙固然是应该的,但政治不从根本上去澄清,一定要罗致内外臣工数百人而尽纳诸“逆”中,而自己却仍然倚仗近侍,分明是不合道理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而李岩在《芝龛记》中即因父属“逆案”乃更蒙曲笔,这诛戮可谓罪及九族了。李岩既与自成合伙,可注意的是:他虽然是举人,而所任的却是武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被任为“制将军”。史家说他“有文武才”,倒似乎确是事实。他究竟立过些什么军功,打过些什么得意的硬战,史籍上没有记载。但他对于宣传工作做得特别高妙,把军事与人民打成了一片,却是有笔共书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十三年以后至自成人北京,三四年间虽然也有过几次大战,如围开封、破潼关几役,但大抵都是“所至风靡”。可知李岩的收揽民意,瓦解官兵的宣传,千真万确地是收了很大的效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过另外有一件事情也值得注意,便是李岩在牛金星加入了以后似乎已不被十分重视。牛本李岩所荐引,被拜为“天祐阁大学士”,官居丞相之职,金星所荐引的宋献策被倚为“开国大军师”,又所荐引的刘宗敏任一品的权将军,而李岩的制将军,只是二品(此品秩系据《北略》,《甲申传信录》则谓“二品为副权将军,三品为制将军,四品为果毅将军”云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这待遇显然是有亲有疏的。关于刘宗敏的来历有种种说法,据上引《北略》认为是牛金星的“故知”,他的加入是由牛金星的引荐,并以为山西人(见卷二十三《宋献策及众贼归自成》条下)。《甲申传信录》则谓“攻荆楚,得伪将刘宗敏”(见《疆场裹革李闯纠众》条下)。而《明史·李自成传》却以为:“刘宗敏者蓝田锻工也”,其归附在牛、李之前。自成被围于巴西鱼腹山中时,二人曾共患难,竟至杀妻相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明史》恐怕是错误了的。《北略》卷五《李自成起》条下引:一云:自成多力善射,少与衙卒李固,铁冶刘敏政结好,暴于乡里。后随众作贼,其兵尝云:我王原是个打铁的。以刘宗敏为锻工,恐怕就是由于有这位“铁冶刘敏政”而致误(假如《北略》不是讹字)。因为姓既相同,名同一字,是很容易引起误会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刘宗敏是自成部下的第一员骁将,位阶既崇,兵权最重,由入京以后事迹看来,自成对于他的依赖是不亚于牛金星的。文臣以牛金星为首,武臣以刘宗敏为首,他们可以说是自成的左右二膀。但终竟误了大事的,主要的也就是这两位巨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自成善骑射,既百发百中,他自己在十多年的实地经验中也获得了相当优秀的战术。《明史》称赞他“善攻”,当然不会是阿谀了。他的军法也很严。例如:“军令不得藏白金,过城邑不得室处,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寝兴悉用单布幕绵……军止,即出校骑射。日站队,夜四鼓蓐食以听令。”甚至“马腾入田苗者斩之”(《明史·李自成传》)。真可以说是极端的纪律之师。别的书上也说:“军令有犯淫劫者立时枭磔,或割掌,或割势”(《甲申传信录》),严格的程度的确是很可观的。自成自己更很能够身体力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不好色,不饮酒,不贪财利,而且十分朴素。当他进北京的时候,是“毡笠缥衣,乘乌驳马”(《本传》);在京殿上朝见百官的时候,“戴尖顶白毡帽,蓝布上马衣,蹑靴”(《北略》卷二十)。他亲自领兵去抵御吴三桂和满洲兵的时候,是“绒帽蓝布箭衣”(《甲申传信录》);而在他已经称帝,退出北京的时候,“仍穿箭衣,但多一黄盖”(《北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虽然仅是四十天以内的事,而是天翻地覆的四十天。客观上的变化尽管是怎样剧烈,而他的服装却丝毫也没有变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史称他“与其下共甘苦”,可见也并不是不实在的情形。最有趣的当他在崇祯九年还没有十分得势的时候,“西掠米脂,呼知县边大绶曰:‘此吾故乡也,勿虐我父老。’遗之金,令修文庙”(《李自成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六年占领了西安,他自己还是“每三日亲赴教场校射”(同上)。这作风也实在非同小可。他之所以能够得到民心,得到不少的人才归附,可见也决不是偶然的了。在这样的人物和作风之下,势力自然会日见增加,而实现到天下无敌的地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十四、十五两年间把河南、湖北几乎全部收入掌中之后,自成听从了顾君恩的划策,进窥关中,终于在十六年十月攻破潼关,使孙传庭阵亡了。转瞬之间,全陕披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十七年二月出兵山西,不到两个月便打到北京,没三天工夫便把北京城打下了。这军事,真如有摧枯拉朽的急风暴雨的力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