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正利二狗

好营生

我总是爱写一些童年时期的事情，言语里透着悲哀，常常提及到父母早早走远，留下了孤儿的各种心酸，这不是为博取读者的慈悲与怜悯之心，实为表达在那段时间里，那个环境里，那个年代里，天总不经常是阴暗的，人总不都是无情的，虽说苦了那么一点点，到也有些许的快乐，像一首歌，一首诗，更像是一则漫画深深地刻入了脑海，烙印在了心头。

营生——这个词语在我们农村人嘴里是个常说的最普通不过的话语了。比如，天快黑了，营生还没做完，又比如，天亮了，赶紧起来做营生。男人们有男人么的营生，女人们有女人么的营生。阿舅挑水、犁地、挑粪……是营生，舅妈喂猪、做饭、割草……也是营生。有时候农忙时节到了，营生也就多了。这时候就不分什么男人、女人的营生了，总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没黑没夜的干个不亦乐乎。

我们小孩子也有自己的营生，且丰富多彩，当然，要以上学为主要营生。如，放学后帮妈妈坐个锅或烧烧水，等着妈妈下地回来再说。有的稍大一点的孩子，普通一些的饭菜自己就能完成了。喂鸡，喂猪，喂兔子，是我们孩童们的专利，。村边就有肥美的嫩草，少玩一会儿游戏，就能割回来一大箩筐。暑假我们也不会闲着。白天，三五成群地结伴去山上挖草药，夜晚回来再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今天挖到了一斤，明日挖了八两，一个假期下来，也能挖到一二十斤，甚至更多。有贵的，有次的不等，反正交开学的书本费那是足够了，这些营生，既不耽误学习，又帮着家里省下下了学费和书本费，余下的还能治办一些柴米油盐呢。

我也有我的营生，但是功课除外，因为早早地完成了，书本尘封在破旧的小箱子里。除非，庆庆，宝宝，二黑哥，他们拿好吃的来换。阿舅是闲不住的。他有黑熊一样的背，有簸箕一样的手，走起路来能带动四五级的风，反正全村人都叫他“二郎神”，可想而知，我的阿舅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力士。

阿舅又出远门了，总是好几天不回来。我便安排好自己的营生。把人吃的食物和炕火吃的煤炭弄好了再去玩。中午必须把煤块和煤泥弄回到家里来，因为我怕黑，早早地弄回来，就不用我黑夜去院子里担惊受怕了。至于吃的，那就是去地窖里掏一大筐土豆儿，再找宝宝，庆庆他们和我一起抬回来。夜间，他俩会和我一起睡觉的，我炖的土豆儿绵绵的开了花，撒上些葱花，淋上点麻油，他们两个吃的可欢快了！我很乐意给他两做好吃的，因为我怕黑，没有好吃的，他俩就叫不来了。没人和我睡觉是一件及其恐怖的事情——那漫漫的长夜——那狂吠的狗声——那能把大地劈裂了的炸雷——还有那电视机里“画皮”！那一项都令人毛骨悚然！

有时，阿舅会在我熟睡时偷偷地起床，被子里塞上大衣，虚掩上我家破旧的门，然后三步两步急匆匆消失在了暗夜里。我常常会在半夜里起来撒尿，总是先摸索炕头的尿壶，尿毕，在摸摸阿舅的被窝，鼓鼓的我就放心了，倒头熟睡。直到有一夜，我在炸雷的电光里，看清了阿舅的枕头上没有了脑袋，以为是“画皮”里的狐狸精给割走了，惊恐之余，我迅速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脑袋，和着窗外的雷雨声，一直颤抖，一直短促的呼吸着，一直哭到天亮！

我与阿舅发生过争吵，哭诉过阿舅的“罪行”。但都无济于事，因为阿舅总是一次次承诺，又又一次次违约。什么今夜的风大，不去抓兔子了；什么今晚要下雨，不去洒化肥了。总是，风在大，雨在大，没有阿舅的脚步大，三步两步就又消失在暗夜里了。于是，后来，我的主要营生就是把庆庆，宝宝，二黑哥他们想办法滞留，或做一锅香喷喷的和子饭，或煮上一锅开花流溪的山药蛋，反正是为了他们的高兴而服务，他们高兴了，或一个，或两个，或全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夜了。每当夜里醒来，我会为自己的杰作而感到自豪——那一颗颗熟睡的小脑袋，磨牙的，呢喃细语的，可爱极了，就连窗外的狗吠声也成了守护我们的神曲，还有那炸雷，你响吧，我不怕你！

农忙时节到了，耕地，施肥，播种……农家人忙的是不亦乐乎。我也成了嫂子们的香饽饽，觅到了一份好营生——看孩子，在我们农村也叫料猴儿。

起先是三花嫂子，她与婆婆发生了口角，婆婆一怒，丢下了三岁半的孙子不管了。这可咋整？忙又忙不过来，三花嫂子灵机一动，把孩子抱到了我家。

“二狗子，帮嫂子料猴儿吧”。她的眼睛里含着泪，看得出是刚刚吵过架的。

“嫂子，能行吗”？我有些为难。

“能行的，奶粉在十点喂，嫂子已经冲好了”。

“哦，那就行，我试着给你料一上午吧，不行，我就到村口喊你”。

“行，你就好好料猴儿吧，回来嫂子给你做的吃好的”。三花嫂子说完，用袖子摸了摸泪眼，把孩子放到我的炕头就匆忙地走了。

我虽有些不情愿，但是觉得这营生也很不错，写写作业，哄哄孩子，还能吃上一顿饱饭，何乐而不为呢？

这一上午，我是非常努力的。跳舞，唱歌，办丑角儿，反正是逗的孩子哈哈，哈哈地大笑着。一壶奶分开两次喂，怕憋着了孩子。一上午，我是满头大汗，孩子是呵呵开心没哭没闹。我全身心地投入到料猴儿的营生里去，被秀英嫂子看到了，不久，全村都传的沸沸扬扬——那个二狗子呀，料猴儿是一把好手！

三花嫂子的刀削面真好吃。当我吃第三碗的时候，蹲在水缸边吃饭的春生哥不乐意了。“呀呀，还能吃一碗”？他用疑惑的眼睛看着我。

我含着眼泪吃完了那一碗，发誓再也不会给他们家料猴儿了。谁知，第二天三花嫂子就又把孩子送过来了，还领着一个大的，那是秀英嫂子家的。

“二狗子，一个也是料，两个也是看，你就都招呼着吧”！

“嫂子，料猴儿可以，但我不吃你家的饭”。

秀英嫂子接话了：“哈哈，吃我家的吧，你春生哥就那个德行，自己吃都嫌肚子大嘞”。

三花嫂子，秀英嫂子，我们三个相视无语，然后哈哈大笑。

是啊，也不能怪春生大哥，十来岁的孩子，吃三大碗饭，憋着了咋整？可，我有我的打算，多吃些，晚上就不用再做饭了，而且，三花嫂子的刀削面，那么香，那么稀罕，我是过时过节才能吃到的，那还必须得是我的阿舅在。

我的会料猴儿的名声大了，营生也变大了，桂花嫂子，爱兰嫂子，俊梅姐姐，她们闻讯后都把孩子给我送来了，我的天啊，我那破旧的小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托儿所了”。这个营生啊，扎实有些烦，但看到嫂子们给我的那么多的好吃的，我是乎也默认了，料吧，尽力而为吧，反正，那热乎乎的，香喷喷的刀削面，还有床头那么多的小零食，我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我喜欢上了这个营生——这年头，吃饱最幸福！

还有一个好营生，说出来吧丢人，不说吧又憋屈。营生是好是坏，那得我讲完了，大家来评价吧。

农闲时，村里的哥哥们要出去打临时工去，为的是挣点外快贴补家用。有的嫂子胆小，也和我一样惧怕黑夜。哥哥出门了，夜里搂着几个月大的娃娃，心情忐忑着，害怕着，不是个滋味儿。于是，三花嫂子又想到了我。

“二狗子，晚上和嫂子和孩子们一起睡吧，嫂子怕黑，你也怕黑”。三花嫂子和二蛋哥都来了，而且是请我来了。

“行吗？”我没有理由拒绝她们夫妻两的邀请，心里只盘算着三花嫂子那香喷喷的刀削面。

“行的”！二蛋哥摸摸我的小脑袋又说：“你很聪明，又是个懂事的娃娃，你把你嫂子和孩子照顾好了，二哥一定给你买好吃的回来”。

天啊，又是好吃的，我有理由拒绝吗？我的头点的像货郎鼓。我开出了我的条件：“二哥，二嫂，除非我睡地下，你和孩子睡炕，否则，我不答应”。

二蛋哥和三花嫂子笑的前呼后仰，这买卖算是成交了。

傍晚，三花嫂子会依着我想吃的东西，做一大锅可口的饭。饭后，上炕里铺两个被子，一大一小，是她和孩子的；下炕里也铺一个被子，大大的。三花嫂子指着那大被子说：

“二狗子，你在下炕里睡吧，就盖你二蛋哥哥的大被子”。

“不，说好了我睡地下”！我发怒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好了的”！我有点愤怒了！

“呀呀，看把你伟大的，你还是个十来岁毛孩子，睡炕上吧，谁说你闲话”？三花嫂子边说边微笑着。

“如果这样，那我回我家睡”！我跺着脚，红着脸，吼着。三花嫂子悠不过我，只好在地下铺了几层化肥袋子的塑料皮，我盖着二蛋哥哥的大衣，和衣而睡了。

晚上，我发现自己睡在二蛋哥哥的大被子里。绵绵的，暖暖的——那晚，窗外没有狗吠声，没有雷雨声，静悄悄的——我还是哭了。

“照怕怕”，这得确是个好营生。一早起来就能有饱饭吃，连忙吃两碗，逃也似地跑回家去。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我成了村子里那些怕黑的嫂子们的缺宝宝。因为有的嫂子，晚上找不下小姑娘了，就把目光盯在了我身上。

给嫂子们料猴儿，是个好营生，给嫂子们照怕怕，也是个好营生。这些营生成了我的专业，只为吃上那一碗热腾腾的饭。

“二狗子，把你的好营生让给我吧”？建生哥哥挑着一担水，在肩上颠了颠，也不放下来，只是微笑着看着我。

“你问二蛋哥去，我做不了主”。其实，我生怕他真的抢了我的好营生，今晚吃不上刀削面可就坏了。

建生哥挑着水连忙走了，老远的听见他在嘟喃：“不敢问，不敢问，怕打折了腿”。

我那时，虽然听见了建生哥哥的话，但不懂得啥意思。相信是二蛋哥哥不信任他，因为建生哥他根本就不会料猴儿，也不会照顾好三花嫂子。就他那大手大脚，粗枝大叶，谁家也不敢用他“照怕怕”。

还别说，那夜给二舅妈照怕怕，就差点打碎了我的饭碗。那本来是个宁静的夜，雪不停地下着。只因为二舅妈忘记了喂狗，那饿着的狗就咆哮了大半夜。先是在门上轻轻地撞击，之后，二舅妈就骂骂咧咧地下地了。也不开灯，从门缝里投喂了食物，那饿着的狗才不闹了，全村的狗这才停止了叫唤。这都是在第二天二舅妈讲给我听的，说是我二舅问起来就这么说。我只是点头，管他是饿狗还是恶狗，反正我饱了。

那夜，二舅妈好像是难受极了。呻吟着，好像忍受着痛苦，痛苦之后，好像又很开心。黎明时分，二舅妈又下地投喂了一回狗，门外的狗是不叫了，全村的狗却都叫起来了，吵的我一夜未眠。我不理解，曾问过二舅妈。二舅妈舒展着她那往日干旱已久，忽然犹如春花得雨了的脸，容光焕发地说道：“那狗是喂饱了，我却着了凉，肚子痛的厉害，苦撑到了黎明，痛痛快快地下地拉了一回，唉，都是屎尿憋的来”！

吃过二舅妈的饭，太阳升起来了。推开门，雪早就停来，有一叉那么厚，门口，没有狗蹄印，也没有鸡爪印，只有一串人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沟里去了。不多时，便看见建生哥挑着一担水上来了。从那天起，我不配吃那碗饭了——建生哥不地道，二舅妈不诚实，我成了二舅口里的气门心——二狗子，你能埋人，连个“怕怕都”照不住。

我一天天长大了，再没人用我照怕怕了。起初，我怨恨过我的建生哥，以为是他打碎了我的饭碗。再大一点才发现，是我长成了后生，不是嫂子们不愿意用我照怕怕了，而是村里的哥哥们，他们不敢用我了。

随着我的长大，我的好营生也消失了。也弄明白了，料猴儿，照怕怕，这些好营生，那是我童年时代的专利，人小鬼大那才是优点。

随着我的长大，我成了阿舅口中的那句俗语——沁园的黄瓜，越大越不值钱了。

是啊，长大了，从此没人用我料猴儿了，也没人用我照怕怕了。

至今，我四十八了，做便了天下的营生；苦的，甜的，好的，坏的……而唯独我的童年里，虽说是苦了些，但，一想起那些做过的好营生来，心里还是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