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诗词鉴赏难在不胶柱鼓瑟,不强做解人。明代诗人谢榛有一语足戒:“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四溟诗话》卷一)诗词创作亦如此,都不可胶柱鼓瑟,故鉴赏往往可以启发创作思维,创作思维又往往可以辅助鉴赏,二者具有双向关系,缺一不可。</h3> <h3>南唐李煜的《虞美人》这样抒写愁怀:“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宋代的贺铸则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几多”、“几许”究竟是多少?显然不能以衡器去称量,以理性去分析。因为这些生动鲜明的意象,可以在瞬间拨动人们的心弦,在思绪微茫中,让人感受到绵绵不尽,飘渺无垠,却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凄迷和伤感。诗词品读要的就是这审美感受,它出于作品,却已超越了作品本身,渗入了读者平日积累的人生的、审美的种种体验。倘若斤斤计较于尺寸,硬要以理性来对待文学形象的模糊性,其鉴赏就只能堕入谬误和隔膜了。</h3> <h3>可惜自古“解人”不少,却往往把只可涵泳的诗词碾干水分,非让其味同嚼蜡而后已。例如杜甫的《古柏行》中有这样一联:“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这联诗引来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批评。宋代范缜的《东斋笔谈》说他亲眼所见,这棵树到宋朝才有十丈高,杜甫“其言盖过”。沈括的《梦溪笔谈》则推测四十围是直径七尺,则高却二千尺,“无乃太细长”。这两位先生一个核对实物,一个以精确的计算指责文学家的夸张,当然不可能寻绎到文学之美。也不乏矫正这种弊端的批评,如李白《秋浦歌》中的名句“白发三千丈”,也曾招来嘲笑。在《艺苑雌黄》中,严有翼即以“理”责之于李白的文学夸张。清代的马位驳得好:“太白‘白发三千丈’,下即接云‘缘愁似个长’,并非实咏。严有翼云‘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诗正不得如此讲也。”(《秋窗随笔》)我再附加一句:诗也不得弃形象而纯以理性思维来创作!</h3> <h3>如果说上述例子中的解诗人多属门外文谈,其误解尚情有可原的话,那么,著名诗人和文学批评家在鉴赏中表现出来的胶柱鼓瑟,就更可见“知音实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明代创作了【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这首名作的杨慎,对杜牧《江南春》所发的议论:唐诗绝句,今本多误字,试举一二,如杜牧之《江南春》之“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树郭楼台,僧寺洒旗,皆在其中矣。(《升庵诗话》卷八)</h3> <h3>杨慎的所谓今本之误,实为他自己胶柱鼓瑟造成。他拘泥于现实中的耳闻目见,忘记了文学言近旨远,超越耳目之表的特性,陷于“俗鉴之迷”:看不到诗人正是以“千里”之泛指来表现江南春色无边,暗寓无限的历史感慨。清代何文焕说: 升庵(杨慎)“千”应作“十”,盖千里已听不着看不见矣,何所云“莺啼绿映红”耶?余谓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日《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历代诗话考索》)</h3> <h3>的确,若论是否听得到,是否看得见,“千里”、“十里”又有何别?杨升庵尚有此失误,一般人就更难免了。清代王渔洋曾述一例:萧山毛奇龄大可,不喜苏诗。一日复于座中訾警之。汪蛟门(懋麟)起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如此诗,亦可道不佳耶?”毛怫然日:“鹅也先知,怎只说鸭?”(《渔洋诗话》)如此谈论,诚所谓“不失之固,即失之妄”(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h3> <h3>综上所述,诗词鉴赏和创作均须重意境、重形象,而不能胶柱鼓瑟,拘泥较真于某字某词的字面含义。</h3> <h3>本文节选于孙秋克著《中国古代文学原理八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