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倏忽上头

炎遇

清明前去紫琅城扫墓，当晚，堂姐来电话，“讲起来，我爸喜欢你哥的！” “大大也喜欢我啊。那几年你爸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比如…… 往事倏忽上头…… 十七岁时，我叫他“大大”，想笑，明明是伯伯，为什么叫“大大”？好别扭。看他的样子还是想笑——背头，浓发，黑框眼镜，皮肤黝黑，高大魁梧，自带威严……，有点像朝鲜老一辈领导人金日成。 　　十七岁，我才见到父亲无数次念叨的“哥”。当时父母工作调动，从东北搬家到西南，顺便探亲回老家。 　　那时大大也刚“解放”（落实政策）恢复工作。他家是公寓三小居。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听父亲用已经退化的家乡话跟他哥嫂叙家常和少年往事。这些谈话多半听不懂，也没上心。 　　这次探亲是父亲和他哥达成与我有关的一个共识？照后来的情形应该是这样。 一年后的冬天，按照当时政策：应届高中毕业生下乡“插队”还有“投亲靠友”的途径，父母决定让我回祖籍插队。大大已妥妥为我安排好落户在几大队，住谁家。 　　与故乡的初见记忆犹新。 那年冬天，地委的小吉普车旁边，一群公社干部和乡亲围着大大。他和蔼可亲地对他们说，“这是我世虎弟家的伢儿。拜托你们啦！”那氛围于我甚至有种优越感 　　——因为早年离家参加革命的姑妈和父亲是当地乡亲传说中的“老革命”，在上海等大城市的国家干部……。 　　于是，从插队到考大学、毕业工作那几年，大大但凡到基层调研或开会必来看望我。我听有人用家乡话叫他都带“长”。他和老家县、公社领导熟络得像亲人。县委招待所“碧霞饭店”的主厨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假如当天回市里，直接打包没吃完的菜，腌菜也算。 　　每次到县城公干，时间充裕便绕些路回老家，乡亲看见他的小车来，会围上来问长问短。他一来定会喊我蹭饭“油油肚子”；有时还带话让住在洋口乡下的远房堂妹世凤过来见个面。有几次我随他车到世凤姑家。她家看上去挺困难的。 　　那些年，我也多少了解到大大为什么这么受乡亲们欢迎与敬重。他为故乡做实事从不含糊；为求医困难的乡亲救急解难，帮过不少人， 块头大，声音宏亮，乡音不改，“气场”和派头都在线的大大不了解的人以为他有官气，其实他心肠软，好说话。 大大对我的“好”，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出后，大大打电话通知我和在邻县插队的哥哥进城。 　　那天，他把我堂哥堂姐和我们兄妹叫到一起，很正式地说，“我弄到两张紫城一中高考补习班的听课证。” 要知道这个听课证的稀缺程度不亚于当时的外汇券。只听他冲着他孩子说，“你们两个都有工作。而他们在乡下，都是农村户口。叔叔家困难，四个孩子三个在农村插队”。 堂哥堂姐不吭声。我和二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时，大大一锤定音——“散会”。 　　幸亏当年没有身份证，因为听课证上还是我小名——显然大大早就拿定主意把两张听课证给侄儿侄女。 正值寒冬，我和二哥听课后，钻在他家公寓楼上的小阁楼，拼命用功复习，有畏难情绪时会想剅大大的话，“听你父（亲）说，你是家里最会读书的，好好考，为父母争气”！ 终于没负他的殷切期望，我们兄妹都考上了“七七级”。 堂哥堂姐后来也完成了高等教育。 　　那晚，我有些感慨地对堂姐说，试想一下，这件事摆在现在，谁家会有？还不吵翻？要是说给孩子听，一定全不理解“为什么呀”？ 说的也是，他们那辈人最重亲情。堂姐说“还记得当年到你宿舍，你烧鱼给我吃……” 不可能啊，最多到你宿舍包饺子吧？我只做包饺子。 我是吃食堂惯了，什么也不会。 　　当年堂姐在县中医院进修，而我刚分配县教师进修学校。因为这一对话，往事倏忽撬开时空隙缝，穿堂而来。 也是冬天，毕业等分配的一个多月，大大事先联系好医院，让我做个眼科小手术，“姑娘家戴眼镜不好看”。他温和的话让我想到父亲——他们哥俩表面大大咧咧，内心却丰富细腻。 　　有一天，教师办公室传呼有我电话，是大大到县城开会，住县委招待所，照例喊我“美餐”一顿，并等陪同人员散了后，让我去他哪里“说说话”。 　　听说你谈了男朋友？ “没有。他是我同学”。 “你们还一起看电影？”大大显然有备而来，随后口吻坚决地说，不能在这儿谈恋爱，你爸妈要调回南京。你也要回他们身边，你知道调动工作有多难？ 我沉默。 我也了解那家情况，完全门户不当对。 　　俗！仍沉默。见我眼圈红了。他心肠一软语气缓和，“这个小地方，你总有一天要离开。到大城市，选择的机会多了。大大也是为你好……”。 我的泪夺眶而出，嘴上说“晓得啦”，心里却孤独得难受。 这是大大对我唯一非常正式且重要的谈话即教诲，怎能忘呢? 　　在我的青春时代几个重要节点，大大承担着“父职”，指点，教导，关照，像父亲一样疼爱照顾我，这既是他们兄弟间亲情承诺。于我，一直珍视、铭记这份恩情。 　　那晚，堂姐说；“他们三个都走了，我们堂兄妹应该是世上最亲的人”。这话又叒倏忽上头，哽咽难受。 　　一年后，我调省城工作，有时出差到紫琅城，必去看望大大、大妈。他们七、八十岁时，到家坐坐、聊聊家常，告别时总会悄悄给红包，“知道二老啥也不缺，一点心意”。 　　2003年2月14日，我工作出差到紫琅城。听我哥说大大住干部病房。推门见他在护工的帮助下吃早餐，那天他精神挺好，说，喜欢吃家乡的海蜇，用萝卜丝冷拌放点香油“好吃咯”！看我送了束花又说“浪漫咯”。 他问，今年你有四十？ “四十出头了，我比小萍（他小女儿）小一岁”。 他不相信，说我看上去小几岁。 　　十天后，突然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陪同父母从南京赶往紫琅城为他送行。 　　在当地革命烈士陵园旁的一座公墓，大大长眠在哪里。 2016年，大妈去世，他们团聚。 　　几个清明节专程到紫琅城，和哥哥一起扫墓，敬花。 在墓碑前，我向两位长辈倾诉，念他们对我的好，因为在外地，我不能像我哥那样孝敬过他们，请原宥！ 　　这世上有多少亏欠就有多久怀念！ 人生海海，往事历历；亲情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