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形意英雄传》 廿年辛酸泪沾衫—长篇小说创作述怀

老白兔

1999年退休以后，年近九旬的老爸（吴殿科）將师爷交给他的任务传递给了我。

师爷刘俭（号铁柱）是形意宗师车毅斋的亲传弟子。1937年为保镌刻着1888年中日津门（天津）击剑擂台大赛“日人奋然临毅斋慢然应倭败色沮愿师之”的车君毅斋纪念之碑，遭日本鬼子折磨几乎殒命。

侥幸生还后，他交给他62个弟子中唯一有文化的我父亲两个任务：因为形意拳打鬼子“特别顶事”，所以让父亲写一部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形意拳谱（历经近半个世纪的起起落落，1993年，父亲主编的《形意拳术大全》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并连续再版、三版）传世；形意前辈惩恶扬善，为国争光，维护共和，抵御外辱的故事数不胜数，因此还让父亲再写一部形意前辈的英雄故事集。

可是，上世纪末，父亲年近九旬，分明完不成了。他曾答应过师爷的，自己完不成，儿子、孙子也一定完成。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毫不犹豫接受了前辈的遗嘱——不就写个故事集嘛，读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又教了大半辈子高中语文，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谁知想着容易做起来难哪！

一 最难不过“排兵布阵”

当时粗略清点了一下，年度跨越百年，大小故事数百，相关人物不计其数。这就如同千军万马，一盘散沙，怎么排兵布阵？

我发愁了。在刺猬面前，我这只狗实在无法下口，因此曾几次举起退堂鼓槌。

冷静了好多日子，我开始翻阅当年的文艺理论讲义，研究古今名著，渐渐明白，首先得建立“中军”——围绕“形意英雄”这个中心选“兵”；而后按一定顺序排队。师弟晋杰建议请车毅斋先行登场，上承师辈，下续弟子，我采纳了。87版连续剧《红楼梦》就是由林黛玉进贾府开始铺陈开来的，我何不让“乌马河边追捕喋血惊魂”开篇，由车毅斋逐步引出众多形意英雄，并且顺叙、补叙、插叙、倒叙相结合，使故事情节更富于波澜？

确定了主题，安排了情节架构，我轻松了许多，正式开始动笔……

二 文贵营造典型的人物与环境

尽管《形意英雄传》里形意人的故事都是前辈口传来的 ，但作为历史小说 ，必须根据中心取舍，并予以典型化才有社会意义。

恩格斯就称赞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小说是“只布置方程式的符号,而并不想解决它”。所以小说作者贵在只去描述人物的言行，而让读者去作评价。比如车毅斋的少年时代，故事多着呢，但我有意选取了他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太平天国战将林凤祥的前前后后（小说第1回）；以56岁之龄迎战年轻的日倭名师板山太郎时，心里只想着为国家“出气”（第38回）；老年成名了，但应对直隶（今河北）一师之弟崩拳大师郭云深上门挑战时，总是被动防御，“点到为止”（第45回）……读者从中自然不难看出车毅斋少年时代就厌恶恃强凌弱，为了民族尊严不惜赴汤蹈火与宽厚容人的美德。

历史人物生活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袁世凯复辟帝制，派兵“剿灭”太谷“三多堂”护国革命组织时，适逢天昏地暗的暮秋，深街高墙，旋风四处打转，“辫子兵”战战兢兢到来，忽听天崩地裂，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张飞以及李逵、程咬金、李元霸……“从天而降”，袁世凯的“辫子兵”瞬间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在1916年，封建社会普遍信神、信鬼，加之“洪宪皇帝”忤逆“天意”，兵士本来心怀鬼胎，一见“天兵天将”，岂能不溃不成军（第65回）。如果发生在新时代，“辫子兵”们岂不笑掉大牙！

以上就是小说里的典型人物与典型环境。

三 着力烘云以托月

怎样才能塑造出形意英雄的高大形象呢？一天半夜，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文学课本《陌上桑》里烘托的手法，于是立刻开灯行文如下：

晋冀交界的太行山深处有座盘旋十八道弯的天险“十八盘”，十八盘上有个混世魔鬼，笑起来酷似乌鸦怪叫，令人毛骨悚然，所以人们都叫“黑老鸦”。此怪神通广大，常常袭扰百姓，加之武功盖世，万夫莫敌，方圆数十里土地荒芜，渺无人烟。

车毅斋开门弟子李复祯保镖回来，路上听到消息，必欲专程除暴安良。过“雁子涯”，“燕子道”，“阎王鼻子”，到达古月镇，只见一队镖车，从西下来，镖头“手拄长枪当拐杖，半瘸着腿，佝偻着腰，垂头丧气狼狈不堪；随员更似丧家之犬，人人面色惶恐，如惊弓之鸟，边走边后顾……”李复祯见状，不以为然，镖师吞吞吐吐相劝：“前头的山贼太，太厉害啦！”（第22回）

山贼被烘托得凶恶无敌，结果仍然被李复祯铲除，李复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艺高人胆大的英雄气概不就更加突显了吗？

四 精心铺垫迎候主要人物、事件

津门大擂中日武林高手的巅峰对决，是《形意英雄传》第一次高潮，总不能轻描淡写一扫而过吧。我天天搜肠刮肚，冥思苦想，有什么办法呢？一天凌晨 突然想起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琵琶女，又想起了《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 ，后者出场就经历了一波数折 ：水镜伏龙凤雏说为第一层铺垫; 单福用兵为第二层铺垫;走马荐诸葛为第三层铺垫 ，司马徽再荐诸葛为第四层铺垫，三顾茅庐里“大贤高卧”为第五层铺垫……层层铺垫后，在读者迫不及待的心绪里，人类智慧化身的诸葛亮这才款款登场。

受到启发，《形意英雄传》里的中日巅峰大战是这样设计的：话说车毅斋误中老谋深算的窦老头的毒镖刚刚痊愈，直隶深县就传来噩耗——恩师李老农与世长辞，众人正商量奔丧，傍晚时分一骑跌跌撞撞来报，天津出事了：日本人在天津设擂，扬言“剑斩支那武士，脚踏东亚病夫”，岂奈天津武林居然没有对手，更让东洋人趾高气昂，口出狂言。当地老拳师情急之下，特请正在天津读书的车公再传弟子“云中雁”乔锦堂速回山西搬请车毅斋出山。

件件大事，同时袭来，多数人主张“兵分两路”，弟子李复祯等更要代师惩凶。车毅斋反复权衡，力排众议，决定只身先赴深县吊唁，再上天津攻擂。

一路上，车毅斋思潮翻滚，恩师的音容笑貌，倭师的趾高气昂，让他无法平静；不时又有败下阵来的武师，口口声声称难敌倭师的闪电快攻。到了深县，众师弟更愿先打头阵，车毅斋说，天津武林点名邀我，莫非怯敌不成？

丧事毕，车毅斋单骑赴津，李师之子李太和“用两行眼泪送他走，一行里含着祝福，一行里含着担忧……”

不是吗，车毅斋已年近花甲，能抵挡得了年轻气盛倭师的疾风暴雨式的攻击吗？

一路上又时儿遇到败北的同行。

在洋洋洒洒五六万言反反复复的铺垫后，在读者既期盼又担忧的复杂情绪里，中日武林巅峰对决这才徐徐拉开大幕……（第36、37、38回）

五 适当安排伏笔照应

伏笔是长篇小说的常用手法，它具有暗示性、隐蔽性，还要前后呼应，适度间隔。

《形意英雄传》的反一号是潜入中国内地企图盗取我武术精华的日本武棍“窦老头”。那是第8回。一天早上，县城东门外正在指导“又白又嫩又好看”的小妮子（窦美子）

练功，他突然发现了一位刚刚走来的“武林大侠摸样的吴（本忠）师，眼睛一亮”。这“眼睛一亮”，敏感的读者一定会发觉此老头恐非等闲之辈，然而后面老头温文尔雅的一系列举止又让读者疑窦渐消；此后文中故意时不时闪闪缩缩，让读者随着疑疑惑惑，在第21回里居然“一不小心”接住李复祯无意打来的飞镖！众人目瞪口呆之时，老头哈哈大笑：“我是西岐姜子牙，别看我瘦骨嶙峋，功夫高着呢！”一阵幽默之后，大家又一次消退疑惑……直到第35-36回，窦老头劫持车毅斋妻儿，大战关帝庙，才原形毕露。不过延至第61回才最终揭开谜底，交代了他的诡异的身份。

六 刻意设置层层悬念

创作长篇小说必须努力设置悬念，这样读者才会渴望了解答案，从而提高阅读的兴趣和欲望。

《形意英雄传》几乎每一回都得绞尽脑汁设置大大小小的悬念。

举一例。窦老头美丽单纯可爱的女儿窦美子与车毅斋的爱情故事是本书的一大亮点，闺女知书达理又酷爱武术，车二（车毅斋乳名）老实巴交、教她诲之不倦；闺女深深爱着她的“二哥哥”，常自比侠女梁红玉，有一次她问二哥哥当不当“韩世忠”（梁红玉丈夫），车二毫不犹豫“寒世忠热世忠都当——”美子哭笑不得，“骂”她的二哥哥“呆雁!”可车二哪里晓得这是《红楼梦》里黛玉戏谑不解女儿心思的宝哥哥的亲昵的称呼呢？

窦老头行迹败露逃走，窦美子被官府“正法”以后，车毅斋历经清廷大内高手、日本武士的几次暗杀，均有“神人”相救，甚至1937年日本鬼子严刑折磨刘铁柱居然也有人暗中保护，咋回事？一连串的悬念让读者百思不解，车公八十大寿（第61回），甚至下册将尽的第74回才予以揭开谜底——原来，乃是窦老头买通官府运用“调包计”救下美子之后，她与其侄子尔后所为——这里反映的是中日两国的民间友好才是人间正道。

此外，塑造人物必须精心雕琢，使各具个性。车毅斋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仍然打着时代的印记，自己的婚姻大事，他就听命父母安排，显然英雄也有瑕疵；武师并不都像孟兴德那样见风就是雨，个个大老粗，吕学隆就善于动脑，勤于思考，亲自导演了“三多堂”巧战“辫子兵”的大戏；书中既有神机妙算的形意军师孟綍如，又有纯朴、善良、美丽、可人的村姑春花，还有不修边幅出口“之乎者也”的念书人小秀才……人物各具其独特的个性，小说才有看头 ，形意英雄们的故事才能流传下去。

回顾二十多年的写书生涯，有时半夜梦醒，开灯纪录恐稍瞬即逝的“灵感”；写到动情处（如车毅斋“大义灭亲”误将恋人窦美子送进牢房）曾止不住老泪横流，被老伴儿子疑心“走火入魔”；又多少次山穷水尽，黔驴技穷，几乎挥泪作罢！但一想到先父，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坚持。呜呼：区区一部“英雄传”，流了多少辛酸泪哪！

2016首版，2021年增补版分别由“中国文化出版社”与“华龄出版社”出版后，我像老驴卸了磨，如释重负 ，感慨之余，聊赋述怀诗几句自嘲

电脑键盘二指禅，

灯昏背驼月儿弯。

寒暑苍颜百万字，

廿年辛酸泪沾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