筝心如镜

沧浪琴主

　　书房逼仄。窗前已有一方书桌，筝便只能倚墙而立。朋友们玩笑：“既然都是面壁，那你到底是在习筝，还是思过呢？”

怀想那个遥远的夏日的午后。顶着煞白的阳光，祖父牵着我的手，走过几条街，再穿过几条幽深宁静的青石小巷，最后在蝉鸣阵阵的古树浓阴之下，叩响了师父家的大门。

门开，灯亮，有清凉的风穿堂而过。只见师父安坐于筝前，见我们进屋，只抬手轻轻在琴弦上一拂，一串音符便如一串珠玉散落尘间，转瞬又在我的心底开成一朵悠然的白莲。师父说：“习筝，亦是修心，是一辈子的事，你懂吗？”

　　师父是小城最为著名的琴师。可真正听过他弹琴的人却微乎其微。祖父说：“若非师父和他是生死之交，恐怕亦不会收我为徒。”彼时，师父不过年近七旬，目如炬、面如玉、发如雪。他的手在琴弦上游走，青蓝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我很小的时候，祖父便教我背诗、诵词、习字。及至有一天，当我读到高山流水，读到广陵绝唱，读到岳王爷“知音少，肠断有谁听”的浩然长叹......我忍不住急切地对祖父说：“爷爷，我要学琴，我一定要学琴。”

虽然后来我真正学习的是筝，可是真心当前，琴与筝又有什么分别呢？

师父说：“中国人讲究心诚则灵，所谓心诚，无非是你怎样对琴，琴便怎样对你。所以，一定要全心全意。所有的三心二意，都是对琴最大的辜负。”师父一边说，一边教我净手，静心，然后端坐于筝前不慌不忙地裁剪胶布，再将义甲一片一片地戴在指尖。

　　师父的手，如一片飘飞的白云在琴弦上自由地游走，可是我的手......不过短短两天，指尖已磨破、脱皮，起泡，就算只是轻轻放在琴弦上，亦如行走在刀尖上......为了不影响练习，我特意在指尖缠满了厚实的棉团。那天，当我伸出手正准备拨弦，师父突然对着我大喝一声，还顺手拿过身边的戒尺，要翻打我的手心。那亦是我记忆中师父第一次发怒，彼时，他目光如刀，厉声喝道：“这点痛都受不了，你又如何让琴融入你的血脉？子期伯牙当年不痛吗，嵇康当年不痛吗，岳王爷当年不痛吗？”

很多年以后，远在异国他乡的表妹说要学琴，给我发来微信：“姐姐，我的手好痛，原来电视里都是骗人的，学琴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一双纤纤玉手？”我无言。想起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心甘情愿把自己的鱼尾，一分为二变成两条腿，从此，每走一步都如行走在刀尖上……

成佛的路，没有不辛苦的！

　　少年时，受了港台剧的影响，我曾梦想自己长发飘飞，吐气如兰，着一袭轻柔的白纱，月下弹琴。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那琴，低音处，琴声浑厚，如明月照于松间，高音处，琴声清亮，如清泉流于石上......琴没学多久，我便开始热衷于各种比赛或是表演。我喜欢在灯火璀璨的舞台之上，想像着台下人的模样，喜欢在表演之后，听到各种人不一样的赞叹。某次，比赛之后，某艺术界的老领导竟然毫不掩饰地对我说：“古筝，这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真是美仑美奂，美不胜收啊！”那一刻，我竟然飘飘欲仙。亦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刻苦练习，要让自己的琴艺独步天下。

也就是那一夜，师父在灯下，与我有了一次促膝长谈。师父问：“你爱琴吗？”我说：“当然。”师父再问：“你到底是单纯地爱琴本身，还是爱琴所带给你的鲜花与掌声？”来不及等师父说完，我便立即分辨：“当然是爱琴本身。”师父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只觉得师父的眼光，那般清澈，笃定，又凌厉。最后，我深深地低了头。

红尘万千，风流云散。师父说：“世间，惟有天然纯粹，方能称为理想，而一切的身为之外，皆不过是欲望。你好自为之......”

　　再操琴时，我已是不惑之年。二十年的风尘辗转，师父早已如一枚轻薄的秋叶，凋落在当年古树浓阴之下的巷陌深深处。而我，因为工作与生活，琴早已被我束之高阁。二十年来，知音无、琴生灰、梦成空......直到某一天，当我终于再次迎风立于夏日古树浓阴之下，我才猛然想起青春少年时，那些与师父一起习筝的时光。

取琴拂尘，再将琴倚墙而立。历经漂泊辗转，红尘翻卷，而此刻，惟有这少年时的筝，可慰我半生风尘。再次坐在琴前，闭目，凝思，沉心，静气，眼观鼻，鼻观心，伸手弄弦，清亮的琴音仿佛散落的珠玉，从指间迸出，撞落在青砖黛瓦的粉墙上，再滚落在少年时白莲绽放的巷陌之中。

因为是面壁，似乎隔绝了繁华人间；因为是弹琴，似乎面对着浩瀚星辰。夏夜里，月色清凉，明灯一盏，琴弦似水，洗尽万千风尘。虽然身在逼仄的空间，可我分明觉得自己在自由飞翔，方知天地只是一瞬，而人间无非是清梦星河。秋晨中，花叶凋残，长风万里，琴弦如风，吹散暮霭沉云。虽然万木凋零秋意凉，可是草木有心，人间长情。方知生死亦是一线，而你我只是因缘轮回......

　　石壁如璧，历经岁月风尘，时光磨砺，终如一面明镜，沉入心底，亦终归静影沉璧。

我看着自己的手，自由地在琴弦上游走，青蓝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师父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是《渔舟唱晚》，很多年以后，每当我弹起此曲，我总像是置身当日情景。仿佛师父依旧坐在面前，他的白色的布衫还散发着丝丝阳光与肥皂的香。或许，时光从来不会流逝，它们只是寄居在一首古老的乐曲或是一个跳跃的音符里，终会在某一个因缘际会的时刻，穿越万千光阴，让人重返其中。

我日日习筝，便觉有万千心事，如同我的血脉，从指间缓缓流淌。于是，生命中那些喜怒哀愁，悲欢过往便如古树的藤蔓，在琴弦上生根、发芽，再开出一朵静谧悠然的白莲花。朋友问：“你这样闭门弹琴怎么可能遇到知音？”很多年以前，我也曾问过师父同样的话。师父说：“我当然有我的知音。”我从没见过师父的知音，我只记得师父的最后一刻，是与他的琴一道化为了灰烬。

你如何对待琴，琴便如休对待你。我想，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余生，我只愿把自己的灵魂安放在这柔波微漾的琴弦之上。

夏日里，某个周末的午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叩开了我家的大门，女孩立于门外，怯生生地问：“阿姨，我可以跟着你学琴吗？”我先是一愣，然后弯下腰，对女孩说：“可是，习筝亦是修心，那是一辈子的事哦！”那一刻，正好有清凉的风穿堂而过，一只黑色的燕子飞落在我家的窗沿，转眼又展翅而去，直冲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