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回忆录》——我家养的“四眼狗”来富

霞

作者:姜世珍（88周岁）

（女儿霞帮助整理编辑发表）

插图来源于网络

　　1945年秋，一天逢场（赶集），我和母亲背米糠到市场上去卖。没多久就卖完。母亲买了白泡粑和油果子，叫我给公婆和姐姐们送回家。我到场口上碰见俩同学，就站在摆了会儿“龙门摆”（俗语。聊天的意思）。一条又瘦又黑的小狗跑到我面前站住，眼睛盯着我手里提的东西。我知道它的心思，赶紧和同学告别往家走。可是小狗一路小跑着跟在我后面。我回过头撵它回去。可是没走多远，它又跟上来了，我捡起地上一块泥巴向它扔去，它受惊转身往回跑，我也赶紧提着东西跑回家，心想这下总算把它甩掉了。

我回到家进屋把泡粑送给公婆，油果子分给两个姐姐，我拿着自己分得的那个往外走，惊奇地发现小狗正站在门外向屋里张望，舌头一舔一舔的，分明很想吃东西。于是我进屋端了半碗稀饭倒在瓦片上，它毫不客气地几嘴就舔光了。

　　我将它叫到面前，仔细观察。只见它全身都是黑毛，很脏的样子，缺少光泽。眼睛上眼皮上面长着一撮白毛。四只脚尖上也长了一撮白毛。腰长，整体很瘦小，样子有点丑，但仔细端详还是很可爱。

母亲回来后，我给她讲了小狗的情况，我恳求母亲留下它。母亲说：“我就怕它乱拉屎，讨人嫌。”老祖婆在旁边说：“捡来喂起要得，古话说‘猪来穷，狗来富’！”母亲听了说：“要得。我们这半边房子几家都没喂狗，让它晚上打个‘响声’（有陌生人狗会叫）也好。”这样小狗在我们家就留下来了，老祖婆取了个吉祥的名字——来富。

小狗很乖，很听话。我在门外放了一只小竹篮，铺些干稻草，给小狗做了个窝。我还用绳子在它脖子上系了个圈儿，每天牵着它去屋后竹林拉大小便 ，教它几次后，它就养成到后竹林拉大小便的好习惯，让母亲不再嫌弃它。在厨房门口专门给它放个只泥碗，我们吃饭时给它盛一碗让它就在外面吃，不允许吃饭进屋，只有等大家吃完饭，它才可以进屋捡桌下的东西吃。

　　它小时只认得我们家的人，邻居来串门，它也会叫，扑腾着很凶猛的样子。后来我牵着它到邻居各家去串串门，让它认认这些邻居同族，教它以后再见到他们就只能摇尾巴，不许再乱叫......就这样教过两次，它就像听懂了一样。从此后，邻居同族再来我们家，它真的就只摇尾巴，不再狂吠了。大家都夸它通人性，都喜欢它，每当伸手摸它时，它就温顺地靠过去，将头在身上蹭来蹭去，很亲热的样子。

我们家养了它一段时间，它就不那么瘦了，身上的黑毛也变得油光水滑，像黑缎子一样，两只眼睛上方的那撮白毛长成椭圆形，像戴起了一副白框的眼镜，小狗的眼睛看起来也大了很多，由之前的小丑狗，变成了一只文质彬彬、颇有气质的漂亮大狗。有人干脆叫它“四眼狗”。

1946年秋，我家侧面的两间空屋子，胡天锡老师来办私塾。父亲说：“我们这座大房子有10多个孩子该上学了，就让胡老师在这儿办个学堂吧。”后来周围也有些孩子来要求读书，一共招了20多个孩子。

开学时来往的人多，我就把来富拴在家门口，开学后把它牵到教室门口去教它，下课时牵到学生中去闻闻每个学生的味道。没想到，后来老师和学生经过它面前时也不叫了。慢慢地常和学生一起玩，见到每个学生都很亲热。和学生们打成一片，跟前跟后的。不知道哪个学生叫它“四眼狗”，它似乎很乐意，每当有人叫它四眼狗，它就乐颠乐颠地跑过去，摇头摆尾的亲热得很。这下这名儿可就出名了，每当一下课，院坝里就响起学生们“四眼狗的”“四眼狗的”叫声，然后就听到我家来富欢乐的低叫声.....它俨然就成了男学生们课间休息时的玩伴儿。

　　有一天早上，同学们都到校了，胡老师没来。大家就在坝子里逗来富玩，大伙儿这边叫“四眼狗”快来，来富就往这边跑；那边又开始叫“四眼狗”，来富又转头往那边跑......同学们很开心，来富也是见人疯，在坝子上撒着欢....只听到此起彼伏叫“四眼狗”的声音，不料此时胡老师来了，胡老师瘦高个子，瘦峭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听到大家都在叫“四眼狗”，以为大家给他取的绰号。肺得气炸了，气势汹汹地走进教室，大发雷霆。叫全体学生站起来，他大声吼道：“你们叫我什么？我是老师，不是“四眼狗”！你们把我这个老师当狗喊，成何体统！你们这是在辱骂我，！我这是戴的眼镜（边说边取下眼镜），你们就叫我“四眼狗”。你们一个个给我滚回去！叫你们家长来给我说清楚，我才来上课！”

大家从来没有见胡老师这么生气过，都吓得低着头，不敢吱声，也不敢离开教室。胡老师见状更生气了，猛地一下把手掌”呯“地拍在桌子上，吓得大家都一哆嗦，胡老师好像更生气了，一边骂一边敲着桌子。

此时，朱永生说：“胡老师，我们不是叫您，是逗狗玩，我们叫来富是‘四眼狗’。”有学生也马上附和，“胡老师，我们都喜欢那条狗，平时下课就爱逗它玩，都是这样叫它的。”胡老师还是很生气地说：“你们是诡辩！见我戴眼镜，就给我取这个绰号。”大家听他这么说，才醒悟过来。异口同声地说：“胡老师，你真的误会了,我们真的不是叫你。”大家着急地七嘴八舌地申辩，教室里变得乱哄哄的。

胡老师高声吼：“不要闹了，都回去把家长跟我叫来说清楚，我才上课。”

我父亲早就听到动静已经在外面站了很久，这时他走到教室门口，对胡老师说：“胡老师，我代表家长向您赔不是。请您谅解学生们，不要见气。这“祸”（风波）是我家的狗狗惹的，给您道歉！今后，我将它拴着，不让它给学生玩。”父亲又对学生说：“请同学们记住，今后叫它来富，不要再叫它‘四眼狗’了。”

胡老师其实也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听了父亲一席话，已不好再坚持。语气温和对大家：“好吧，我原谅你们，都坐下！准备上课。”

一场”四眼狗”风波平息了。此后，大家不再叫“四眼狗”，还原它的本名：来富。其实这场风波是胡老师昨晚喝醉了酒，早上酒意未醒，来学校迟到了，心里不痛快。平常学生们天天都喊四眼狗，他也听到的。而今天来上课迟到了，又听到满坝子都在叫四眼狗，就以为学生们在针对他，所以一下爆发了.....不仅严厉斥责了学生们，还害我的来富从此上课期间失去了自由。

　　我家的来富，不仅晚上守夜防盗。它还具有些特殊功能，俗话说“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而我们家来富确实爱多管闲事，经常像猫一样咬老鼠。那时母亲做粮食生意，粮食都堆放在囤里，时常闹老鼠。来富经常会把来犯的老鼠咬死丢在门外，仿佛是向其它的老鼠示威......最奇的是，它还会捉偷油婆（蟑螂）。夏天晚间，偷油婆出来跑，来富可机敏了，躲在暗处，只要偷油婆一出现，它“嗖”一下射出去，用前爪一下按住，摩擦几下把它弄死......有一次，还见它拖着一条死蛇丢在院坝边，没几天又见到来了一条咬死的“菜花蛇”丢在那里......那些年我家的老鼠、偷油婆都被它灭光了，周围的蛇也不见了，这都是来富的功劳。

来富夜间警觉性很高，1950年夏天，土匪头子派人来暗杀已自新的李玉成（《讲故事，救人命》中有详细记述），就是来富率先发现异常，追前撵后地咬，引起众人警惕，让暗杀的人有所顾忌，终不敢靠近李玉成家房子，最终暗杀计划“流产”.....

来富的聪明、勇敢赢得了一家人的喜爱，大家都把它当家人一样对待。

　　1956年在外求学的我放寒假回家，一进门不见来富的踪影。晚饭后，我问母亲：“怎么不见来富？”

母亲难过地说：“你见不到来富了，它上个月死了。”我听后，心里特别难受。母亲接着说：“养了十一年了，是老死的。来富跟我们家守了十多年，它有许多功劳，死了我们都舍不得。我不准大家炖来吃，叫你父亲用一条草席包着，埋在竹林里的。”

听闻这个消息，我有些不能接受，从来没想过来富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我难过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头脑里回想小时它跟着我来家的情景，它与我家种种缘份以及相处的点点滴滴，真不相信它就这样从我们家消失了。10多年和大家相处得亲密无间，勤勤恳恳地守夜守家，给家里除害除虫.....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一样，越想越思念，越思念越难舍，泪水浸湿了枕巾.....

　　第二天早早起床，带着沉痛的心情，去到竹林寻找埋它的泥堆，注视着长眠于此的来富，百感交集，忍不住又一次掉下了思念的泪水，在泥堆前站了很久，默默地诉说着无尽的哀思.....临走，特意捧了一大捧泥土添在坟堆上.....

直到现在，想起曾经喂养的来富，仍是久久不能平静.，心里仍充满了深深的怀念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