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青海老兵（布衣学伟）

作 者 学 伟

图 片 学 伟

一，毛家有女初长成。

毛羽的父亲是一个中专学校的语文教师，有一儿一女，颇喜欢这一乖巧伶丽的女儿，取名“羽”意义高远，“鲲鹏展翅九万里＂那就要靠羽毛的丰满和强劲。＂羽丰志存可高远也。”毛老师呷了一口一级花茶，摇头晃脑的吐了一句诗来，快乐也！

毛志仁老师有三大爱好：读古书，品好茶，唱歌。星期天早上，必用民国制壶大师顾景舟的红泥西施小壶泡一壶尚好的毛峰茶，这种茶只有周日早上才能享用一次。再用一只精致的清朝乾隆年间清宫造办处的青花连枝纹的小茶碗盛上那琥珀色的茶汤，慢慢品来，茶过三巡，毛老师神清气爽。有时，生活艰难，苦恼的事多了一些，毛老师就看看他的这两件宝贝，也就心满意足了。

毛老师品了茶，开始读古诗《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读到这里，毛老师望了小女毛羽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到：“毛氏有好女，自名为毛羽。长大要美到罗敷的地步：少年见毛羽脱帽着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这有多美＂正这样想，小女走来，要喝口茶。“喝，喝，慢点喝”毛老师连连说到。这只茶碗是毛老师专用，有人托话来，想用一千元（五十年代）请（买）去。毛老师拒绝了，这是祖父传下来的，谁人也不能碰，夫人，儿子也不能碰。只有小女可偶尔来喝一口茶，这时，毛老师的眼睛也是紧紧盯着茶碗的，小女走后，毛老师厚厚镜片下的眼睛才松驰下来。毛老师最痛小女，小女的要求，都会照办。那时小女上小学，总是白衬衫，蓝裙子，白袜子，黑布鞋，带着红领巾，标配，美着呢。

毛老师也爱唱歌，属男中音，在学校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毛老师登台演唱一首《我爱祖国的蓝天》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不久，选举工会主席，毛老师当选。毛老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有群众就称呼他，＂毛主席＂他只好答应，又不好解释。于是政工部门感到这个问题很棘手。干脆就将毛老师免除了工会主席职务，毛老师也是哭笑不得。不久，毛老师调往重庆技校任教去了。

毛羽读小学时与我同班，她品学兼优，能歌善舞，一双大眼晴黑亮亮的，脸上轮廓分明，气质也好，很漂亮属班花之列（那时还没有这一称呼），由于出身书香门第，母亲也是育才中学老师。毛羽从小就养成读书习惯，年龄虽小，读书不少。在学校很出名，同学们说到毛羽都会发出：“啧啧”声。毛羽在小学时期是非常幸福地度过了她的童年时光。

　　毛羽的同学，前排左一，吳盛菊。中为毛羽，右一为吳小玲。后排左一为何小玲，余丽蓉，吳红

二，在苦难中涅槃

1965年，毛羽小学毕业了。在育才中学进行升学考试。在考场上，那空气好象都是凝固的，安静到落下一根绣花针在地上也能听见，监考老师在教室中脚步轻轻地穿行。窗外的蝉被热得＂吱呀，吱呀，吱一＂地叫着。毛羽在考试中，脸带微笑，奋笔疾书，很快答完了所有的题目，举手表示交卷。老师说：“你检查，检查，考试才进行不到三十分钟呀！” 毛羽胸有成竹地摇摇头，然后到讲台前交了考卷，以胜利者的姿态迈出了考场。

初秋来了，毛老师摇着大蒲扇，烦躁的在房中踱了几步说：“我家毛羽的通知书该来了。” 刚说完，平房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邮差到了。递给毛老师一封《录取通知书》就走了。毛老师打开一看，眉宇前立刻皱成一个＂川”字，然后就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毛羽的母亲肖老师走过来，悄悄拿起通知书看了看，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泪就走出了房间。

肖老师走到屋外，正好碰见来家访的毛羽的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我家毛羽成绩优秀，怎么成了这样？”肖老师问到。刘老师说：“肖老师，你宽点心好不好？现在什么形势了，你还不知道，‘唯成份论’，以成分论英雄，成绩优秀多的是，还不是分到民办中学了。你家毛羽算照顾的了，分到马家堡建设中学，好歹也是正式的公立中学嘛。毛羽成绩优秀，以后还可以考高中，考大学嘛。好了，好了，我就不给你多说了，我走了哈。说完，刘老师就走了。

肖老师转身还沒迈进房门，就听见毛羽＂哇＂的一声大哭。肖老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唉！女儿心气高呀！说完，肖老师也流下了眼泪。

毛羽原想凭自已的成绩怎么也要考上母亲任教的育才中学（全市六大名牌重点中学），不想梦想落空。而自己身边一起长大的6位育才中学子女几乎全都分到各民办中学，自已还算幸运的了。小小年纪的毛羽也像母亲那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开学了，毛羽背上书包走进了马家堡建设中学。在学校毛羽学习勤奋，各门功课优秀，与同学相处和谐，业余参加舞蹈班，声乐班成绩照样优秀。全校文艺汇演中，毛羽是主持人，报幕员，她口齿流利，反映敏捷，深得全校师生的喜爱。她曾跳过《四小天鹅》。因而她一出场，全校男同学都伸出全鹅式的脖子，口中发出：“啧啧＂声，哇！小天鹅来了，小天鹅来了。当演出结束时。全场又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然而，在毛羽读到初中一年级的夏天时，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席卷全国。学校停课了，毛羽背着书包回到家中，她问父亲：＂我还会回到学校上课吗？＂父亲不知所措，也理解不了当下的形势，不敢乱说话。只好给毛羽说：“能，能，你一定还会回到学校，以后你还要读大学，当大学教师的。从明天起，爸爸给你上语文课，母亲给你上数学课，一定要让你读大学。＂

毛老师是学古典文学的，教女儿就从《史记》开始。给女儿上的第一课就从《陈胜世家》开始吧。

第二天，毛老师就给女儿授课，当然要在里间将房门反锁，让妻子在外做事，放哨，以防被人看见后遭“贴大字报＂或批判成“逍遥派＂。

毛老师讲授第一段：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毛老师在尝，佣，辍，垄，若，息，太字下打点，讲解。并讲：嗟乎，哉为叹词后。让毛羽用现代汉语讲解一遍。

毛羽答到：“陈胜少年时，曾经与人一起给地主家做长工。放下锄头在田埂上休息时，心中倜怅了好久，说，‘以后如果我们谁富贵了，互相都不要忘记。长工们讥笑陈胜说，你一个长工，怎么富贵？陈胜说，唉！麻雀怎知鸿雁的志向！

毛老师连忙说：好，好，好！正确！说完心中又想，女儿初中只读了一年，只能算作小学毕业，读书的理解力竟这么强，这么聪颖，读不到大学真是可惜了，想到这里，毛老师的眼睛竟然湿润了。毛羽看到父亲留泪，忙问，爸爸，你怎么了？毛老师忙擦去眼泪，说，下课！毛羽微笑着说：“老一师，您好！”

春去秋来，政治运动没有结束的迹象。毛羽也没有回到课堂，但二年的时间里毛羽已经学完了《史记》全卷，《唐诗三百首》《宋词》《诗经》等等。女儿的刻苦学习让父亲欣慰。也让父亲揪心。毛羽俊俏的脸上架上了一幅三百度的眼镜。有时，父亲看到女儿如痴如醉地读书，就让女儿出去玩一下。女儿出去一会就回来了，父亲问：“你怎么就回来了？”毛羽说：“出去玩没有意思，还是读书有意思。”父亲看到女儿近视度数在增加，叹了一口气说：“学也忧，不学也忧，咋办？”

有一天，毛羽正在读书，母亲让她到公路对面的谢家塆去打点酱油回来，借此让她休息一下眼晴。毛羽听话的走出育才中学校门，穿过公路打完酱油回来，当马上要过完公路时，一辆货车飞驰而来，等毛羽一回头，车已将她撞倒在地，毛羽努力睁开双眼想看清车牌，前额的血流下来糢糊了她的双眼，她晕了过去。等毛羽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毛老师和妻子看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被撞成这样，心里痛得如麻。毛羽抬了抬手，要拉住妈妈的手，可手一点力气也没有。外科医生将毛老师叫到门外说：“你女儿多处粉碎性骨折，估计骨接上后并不一定很完整。＂“那后果呢？”毛老师问到。“可能她要殘疾，以后靠柱拐杖吧。＂＂找到肇事司机没有？＂“还沒有？”“那这看病需要一大笔钱的”医生说。＂我们凑，我们凑。＂毛老师无奈的说到。

　　毛老师回到家里，眼睛就盯着家里唯一值钱的这只清乾隆年间的连枝缠花纹的小茶碗看。这只连枝缠花纹的茶碗，，是中了举人的祖父留下的唯一念想，丢了它就象丢了毛老师的魂。如今魂中之魂的又是他的乖乖女，唉！祖宗，不孝了。看着，看着这只茶碗，毛老师的眼泪就下来了。

毛老师托人去卖这只青花连枝纹的茶碗，传话的人说：“这只碗是真正的清宫造办处的宝贝。但现在形势不好，只能给500元，而且还要冒着‘四旧”的风险，搞不好还要弄个投机倒把的帽子戴，不划算。＂毛老师狠了狠心，找来一堆旧报纸把茶碗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再将茶碗交给传话人，接过卖茶碗的500元钱直接送到了医院。

几十年后，这只清乹隆年间清宫造办处的青花连枝缠花纹茶碗在某大型拍买会上，以320万元落锤成交，这是后话。

　　毛羽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由于连续几年的政治运动，医生都在想“革命问题＂对毛羽的手术治疗不彻底，毛羽又落下‘巴骨瘤痰’的后遗症，勉强能够拄着拐杖在医院走路了。毛老师就将爱女接回家里养伤。

回到家后，毛羽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每天早晨，当她看见一缕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前照进来，斜斜地躺在她那床滿是百合花的被子上。她就用手去抚摸阳光，可阳光调皮地跃到她的手背上，她又用左手去按住阳光，阳光又调皮的跃到她的左手背上。她就开心的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母亲在门边悄悄地看，又用衣袖擦抹着眼泪。

秋天到了，菊花开了，白的菊花纯结，黄的菊花高贵，紫的菊花典雅，红的菊花热烈。“毛羽，秋天到了，我们到鹅岭公园去看菊花。” “怎么去？＂妈妈说：“走一”，这个字太敏感，母亲忙将话咽了回去。毛老师说：“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我背着女儿去。”毛老师因为乖女儿的事受到的打击，人已经瘦了许多。厚厚的宽边眼镜已滑落在了他的鼻头上，满头的黑发已经花白了许多。有时，呆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

到鹅岭公园看菊展那天，毛老师背着毛羽走上了峰顶，看完菊展后又到两江亭上腑瞰山城风光，看嘉陵江上的那座大桥。毛羽很高兴，毕竟在家里闷了快一年了。外面的风都是软软，轻轻，暖暖的。毛老师也高兴，他看到乖女儿那甜甜的笑脸。他执意地要去给女儿买几瓶汽水，在回到山上的路上他感到大脑忽然一片空白，眩晕了一下，他忍住了。那天回到家里，毛老师感到非常地累，他坐在椅子上，看报，他拿起那把心爱的红泥紫砂壶啜了一口茶。

在厨房做饭的妻子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响，赶紧走出来，到客厅一看，毛老师歪坐在椅子上，头搭拉下来，紫砂壶也摔碎在了地上。妻子忙喊：“志仁，志仁，你怎么啦？”毛老师斜斜地，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再没有说话，眼角竟流出了一行浊泪。毛羽从床上下来也跌到在地上，她爬到父亲身边，一声哀嚎：＂爸爸，爸一爸……。”

毛志仁老师因脑溢血不幸病逝，丢下了自己心爱的妻子和儿女。毛羽在守灵的夜晚，在昏暗的灯光下，将摔破的红泥紫沙壶陶片，用编号的方法，再用环氧树脂胶把碎片粘好，还原了这把破碎的红泥紫砂壶。即将火化的前一天，这把父亲用了一辈子的紫砂名壶，摆在了父亲的遗像前。毛羽在遭受了无数的苦难后，刚毅的表情已经镌刻在了她的脸上。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你带着你心爱的茶壶走吧，在天堂，你吟诗唱歌累了就喝一口茶吧，女儿身殘了，志却更坚定。我一定会将羽毛长丰，我一定要飞得更高，更快，更远，爸爸放心吧，你走好！

　　清明节，毛老师的骨灰下葬，毛羽捧了一大捧白菊花放在墓前，并将修复好的这把顾景舟的大红袍红泥西施紫砂壶放入墓龛中与父亲作伴。毛羽拄着拐杖与母亲，哥哥离开墓地后，清风吹拂着毛羽的短发，她回头看了父亲的墓地最后一眼，她没有了泪水，脸上充满着刚毅坚卓的神气。她有勇气挑战生活中的任何困难，困难越压越坚强，走着瞧吧，毛羽长大了。

　　父亲走后，家里收入减少了许多，生活也艰辛了许多。母亲终日要教学生上课，还要操持家务。毛羽拄着拐杖开始扫地，抹屋，做饭，为家庭减轻负担。空闲下来就读书。她很喜欢音乐，也想学弹钢琴。可家里那来闲钱给她买一架钢琴。毛羽也不会开口说这件事。看到母亲的黑发已显出少许白发，毛羽对母亲也是心痛不已。

毛羽用纸板做了一个琴键盘。用尺子照钢琴那样画出低中高音区的琴键，然后每天用脑子幻想一首名曲，灵巧的手朝着旋律方向在纸板的钢琴上敲击，每天乐此不疲的练习二个小时。

半年过去了，有一天，毛羽到一位亲戚家玩。正好这位亲戚是中学的音乐教师，家里有一台钢琴，毛羽想弹一弹钢琴，这位老师就叫毛羽弹一下。毛羽坐上去，静了静，就弹了一段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弹奏得那么熟练，乐感，节奏都那么好。这位音乐老师问毛羽：“你家有钢琴？” ＂没有” “那你怎么练？”毛羽说：“在自己做的纸板上练。＂ “哇！天才！”音乐老师惊叹着说。

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了，与毛羽常在一起玩的同学都要各自奔赴各个农村。五个育才中学的教职工子女来向毛羽告别。

那一晚，一牙月儿升到天空，毛羽与同学们在屋外聊天。爱说爱笑的吳小玲说：“毛羽，我分到资阳农村，听说那里产甘蔗，花生，大肥猪，有肉吃就好了。我到农村也要养一头大肥猪，再把你接来耍，让你好好看看社会主义新农村，要不要的？＂ 吳红像大姐姐那样说：“小玲，不要想得那么天真，不滾一身泥巴，不将手上的老茧磨起，就炼不出一颗红心。”何小玲说：“下乡可能很艰苦，粮食够不够也说不清楚。农民是不是真正欢迎我们去也不清楚。不然，毛主席为什么要说：各地农村的同志们要欢迎他们去。”吳盛菊说：“欢不欢迎都要去，伟人发了指示，谁敢不欢迎。”余丽蓉说：“毛羽，我们就要走了，在一起长大，真舍不得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已，明天，我们一起到杨家坪照相馆照张相吧，以后你想我们了，就看看照片。”说到这里余丽蓉就流下眼泪哭了起来，五位同学都哭了，五双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毛羽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到农村去，可能有很多很多的困难要我们去克服，困难要想得多一点才有思想准备，明天你们就要走了，我心里很难受，我们唱支歌吧，唱《让我们荡起双浆》，毛羽起头唱到：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同学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一夜毛羽无眠。

第二天，毛羽拄着拐杖独自来到重庆九龙坡火车站。时值下午4点，天空有些灰暗，站台上人潮如涌，都是来送行的老师，同学及父母。毛羽来晚了，同学们都上了车，不知在那一节车箱，毛羽就拄着拐杖一节一节的找。只听“咣当”一声响，火车箱都挂上钓了。“鸣一鸣一鸣”的鸣笛声后火车徐徐的开动了，车上，站台上一片哭喊声。吳小玲突然看见了毛羽，喊到：毛羽，我们在这里，五个女同学都探出头向毛羽挥手：“毛羽，再见！”列车徐徐驶出站台，加快了速度。毛羽滿脸都是泪水，看见火车渐渐地消失在暮色之中。

　　毛羽的同学们下乡去了，毛羽的心里一下空寂了许多。如果不是腿疾，毛羽也会和同学们一起到广阔天地去练红心，一起去了解中国农村社会。可是，现在孤零零的，心里好忧郁。毛羽想了想，我自己应该学点什么，将来社会变化了，时代总是要发展的，知识一定会有用处。干脆学英语，一定要学到底，学到人尖尖上去。

从此，毛羽的小房从早上6点就亮起了灯光，除了吃饭时间和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散散步外，其余的时间都埋头在英语书里，为了更好地记住单词，屋里的墙壁上贴滿了英语单词的字条，在这样的环境里毛羽英语水平进展很快，在努力学习了一年后，她的英语水平已经超过了高中水平。

妈妈看到毛羽的眼镜度数不断增高，心里也非常心痛。“毛羽，你原来多好看的一双大眼晴，現在被厚厚的镜片一挡，也成了小眼睛了。今后学英语，晚上不能超过10点钟，不然我要强行关灯。”“妈妈，我一不学习心里就怵得慌，让我一天到晚等那三顿饭吃，那不就是真正的废人了吗？好了，好了，遵循妈妈的指令，一定每晚10点准时睡觉。”妈妈无奈地走开了。晚上，毛羽房间的灯准时关了。妈妈脸上露出了微笑“乖女儿，还是听话的。”

半夜，母亲醒了，看见女儿的房间透出微弱的光线，心生奇怪，便从门缝中看进去，只见毛羽穿着棉衣厚厚的毛毯紧紧地裹住双腿御寒。用纸做成的一只漏斗型灯罩罩在灯泡上。橙黄的光柱下，女儿仍在勤奋读书。母亲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回了自已的房间。

斗转星移，五年时间过去了，到农村插队的同学都调回城，在各自的单位努力工作，有的已结婚成家了。毛羽的英语水平不断提高，巳经达到了翻译的水平。他托人找到一本俄罗斯箸名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英语原著本小说《怎么办》，试着翻译，每天坚持工作10个小时，开始只能翻译一页，后来越来越熟练，每天能翻5一10页了。半年后，东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就翻译完成了。毛羽用毅力战胜了翻译的困难。

在这一年，“四人帮”垮台了，政治运动也结束了。全国形势也逐渐好了起来。毛羽的腿也有所好转，她丢掉了拐杖，能自己行走了，只是右脚有点跛而已。翻译完《怎么办》后，他为书中革命者罗普霍夫的精神所感动，为了锤炼革命意志，他每晚睡在钉床上去忍受痛苦，他知道革命是要经历千辛万苦的，意志的磨炼是必须经历的过程。毛羽想：自己也要进行一次意志的自我挑战。我要用伤残的腿徒步登上峨眉山。主意已定，她说服了妈妈，妈妈万般无奈，她知道女儿的倔犟。妈妈说，你能否找一个男同学一起前往，登山也很危险。毛羽点了点头。

毛羽找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陈丁毅。陈汀毅上班也请不了假。毛羽整理了行装独自上路了。要登峨眉山这对毛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七十年代末的峨眉山没有现在的索道，电梯，和修上山的公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登上金顶也要两天，下山要一天时间，而且很累。何况腿有殘疾的毛羽。

到峨眉山脚下，毛羽准备买一根竹拐扙。买拐杖的老大爷说：“姑娘，你能登上峨眉山山顶？你这样登要登四天的，有的路很陡，很险。很多人登到一半就下山了，你最多登到万年寺看看就下山吧。” “老大爷，我要登就一定要登上金顶，不登上去，就决不回头－步。”毛羽说。“姑娘有志气，这根拐扙就送给你了，祝你成功！”

毛羽开始登山了，山路崎岖险阻，沒有走到五里路，毛羽就走不动了，那就走三百步，歇一次吧。每三百步毛羽就要坐在山石上歇气，听鸟语闻花香，渴了就撮着嘴对着山泉喝。累得好象骨头都要散架，上山的路蜿蜒曲折，没有尽头。时值秋天，山上层林尽染，一阵风将黄叶吹得纷纷扬扬，山上鸟鸣猿叫，显得格外凄凉，毛羽的头发被汗打湿，显得有些凉。不能停，还是要走，毛羽起身拄着拐杖，左手扶着铁链继续往山上走去，过了万年寺已是下午二点，毛羽吃了点干粮又继续前行。越走越走不动。现在不是走三百步一歇，而是走一百步就必须要歇了。秋天登山的人并不多，山路就显得阴森森的害怕，走着走着，乌鸦“呱”的一声，毛羽的魂都要吓掉，往前走看不到头，后退又见不着店，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前行。到傍晚了，毛羽打开了手电筒往前走，山蛙横在路上，有时一不小心踩着山蛙，一身都吓出鸡皮疙瘩。实在走不动了，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唱经的声音。毛羽得救了，前面有一座尼姑庵在森林中微微的闪着光。

　　毛羽踉跟跄跄地走进尼姑庵，迈庙门时被门坎绊倒，即刻摔到在地，昏了过去，等到清醒时，大雄宝殿前有十几个尼姑仍在吟唱经书，一排佛灯的光摇摇曳曳地晃动着。那一刻她觉得诵经声好听极了，经声朗朗仿佛要撕开那黑暗的云层。“师傅，今晚能在这里住下吗？” “可以住下，施主从何而来，要到那里去？”师傅问到。＂我想登上峨嵋山的金顶” “现在已是深秋，登上金顶可能飞大雪，山路很滑，施主还是下山吧” 毛羽回答到：“我不登上金顶，决不后退一步！” 师傅摇摇头，没有说什么。一会端来一碗鸡蛋面给毛羽吃了，又端来一盆热水让毛羽烫脚。烫完脚，毛羽脚上早已打起了很多水泡。师傅又拿起绣飞针在油灯火上飙一下，将水泡挑了，再用药膏将患处涂抺了。师傅说：“施主决心已定，我也不再阻拦了，山上路险，明日多加小心。”

第二天，毛羽整理好行装，在庙门前向师傅们深深鞠了一躬。师傅们都双手合十，口里念着：“南無阿米陀佛……。”

毛羽转身又登上了上山的石阶路，脸上始终透出刚毅的神情。毛羽在山路上连续的创造奇迹，她走过洪椿坪，仙峰寺，洗象池，雷同坪，接引殿，在往梳妆台的山路上，天空飘起了大雪，一会儿功夫山上就白茫芒的一片了，那里是石梯都很能辨别，这时毛羽脚下一滑，人就从石梯上滾了下来，身下是万丈深淵，命悬一线。这时，毛羽手上竹拐杖的弯钓恰好勾在一棵树上，毛羽才停止了翻滾，毛羽在石梯上坐着，满脸都是血，她喘着气，惊魂未定，眼睛却看不见了，唉！眼镜摔在那里去了？毛羽沿着石梯往上爬，在雪中找眼镜，还好在雪中她摸到了眼镜，戴上后她没有半点的迟疑，继续朝山上登去，雪越下越大，她穿着的红呢子短大衣在雪中如燃烧的火焰，红红的在雪中越来越小，渐渐淹没在大雪之中了。

　　毛羽最后终于登上了金顶，看到了云海和日出。她经历了一次人生洗礼，精神上再次得到升华。人生就是在苦难中一次又一次的摔打，一次又一次的战胜困难方可得到辉煌，登山如此，人生大抵也如此。

一九七七年，中国恢复了高考，这让毛羽看到了希望。她立即报名参加了高考。高考成绩出来，她获得了高分。这让她感到被压抑十多年的心里有了一束光明。那时，高考率只有百分之七左右，考上大学的都是天之骄子，对这些骄子能上大学的，体检标准都很高。毛羽的腿疾能否上大学，市里的招考委进行了讨论。最后一致意见是：毛羽是个自学成才的好青年。她在全重庆市的高考中，英语考试名例第一，这样的好成绩应该网开一面。

毛羽如愿以偿的考上了成都电讯工程学院（今电子科大）。毛羽在读大学期间成绩特别优异，每天三点一线的学习。教室，寝室，食堂。空余时间都在图书馆度过。也从不过星期天，因为她认为能上大学的机会实在不易，唯争分夺秒的学习才不辜负时光。

燕子啁啾，荷塘月色，秋风落叶，大雪纷飞，光阴一转就是四年。毛羽以优异的成绩从学校毕业并留校当上了老师。这时的她完全可以告慰父亲的亡灵：“爸爸，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也当上了大学老师，我要把自己做得更优秀。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在学校任教期间，毛羽絲毫没有放松自已，仍然孜孜不倦地读书学习。在英语领域不断的探索新问题，解决新问题，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见。在中国一流的英语核心期刋《中国翻译》《中国科技翻译》等等，发表论文三十多篇。见于她对英语翻译的贡献。学校破格提拔她为副教授。这一年，毛羽才三十五岁应属英年才俊。

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有一天，当毛羽给学生讲完课后，突然晕倒在讲台上。

在毛羽住院期间，医院的教授们给毛羽进行了最后的会诊，诊断为肝癌晚期，存活时间只有三个月，这个打击对毛羽的家庭是毁灭性的，她的丈夫几乎一夜白了头，人也在短期内瘦了一圈。学校领导们也到医院进行了亲切的慰问。

在医院的日子里，毛羽经常因肝区疼痛而大汗淋漓，头发湿透，医生要给她打杜冷丁。她拒绝了，她认为她还能忍受，到不能忍受时再打这种止痛针吧。

有一天，她再次痛晕过去，当她苏醒时，发现床前站滿了她的学生，女同学们都流着泪看着她们心爱的老师。“同学们好！” “老师您好！”同学们齐声说到。同学们给老师献上的鲜花将床上铺满。 毛羽说：“同学们，老师很快就会好的，病好后，我还会给你们上课。我带你们到武候祠公园去，全程用英语给你们当导游，你们也要全程用英语回答哟，你们不要太悲观了，老师一定会战胜病魔的！”同学们望着瘦弱的老师，场面更加沉闷。

毛羽说：“茜茜，你平时不是最爱说笑话吗？你说个笑话让大家快乐吧。”“老师，我说不出来。”“那你起头唱个歌吧，唱《隐形的翅膀》好不好？”

茜茜起头唱的却是《每当我走过老师的窗前》，全班同学都在轻轻地吟唱：

静静的深夜群星在闪耀

老师的房间彻夜明亮

每当我轻轻走过您窗前

明亮的灯光照耀我心房啊

每当想起你敬爱的好老师

一阵阵暖流心中激荡……。

毛羽挥挥手，让同学们回去，同学们挥泪与老师告别，全病房的人都哭了……

毛羽越来越瘦，1.65的个头也缩短到一米左右，面容也越来越枯槁。过去精神煥发的一张脸也变得晦暗。疼痛好像在撕裂她的身体。癌细胞在快速占领她的全身，她已经开始打止痛针了。她的大脑常常想起但丁在《神曲》的卷首语：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自已要死也不能没有尊严，死也要有一个英雄的形象。浑身插滿管子，象植物人一样的苟活，毛羽永远办不到。

毛羽的母亲肖剑秋带着儿子毛毛来看望她。毛毛是个8岁的孩子，他问母亲：“妈妈，你的病能好吗？”“儿子，能好的，妈妈病好后，还要带你去看长城呢？我们最好秋天去，去看滿山的红叶，我们要去攀登最险的地段，长城箭扣段，登上去我们就能看到最美的风景。儿子你说好不好？”儿子说：“好呀！”毛羽又回过头对母亲说：“妈妈，女儿不能尽孝，对不起，你今后要多多地对自已好一点，不要那么节省，好好地保重身体。你是一个有文化的教师，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你要想开，节哀顺变。”说到这里，毛羽拿出一张银行卡对母亲说到：“妈妈，这张银行卡有10万元钱，密码就是我的生日，今后有什么事，你好急用。”说到这里，毛羽感到疼痛又要发作，她不想让儿子看到妈妈痛苦的样子。她让母亲带着她的儿子离去。母亲刚走几步，毛羽又给母亲说到：“妈妈，我要走了，丧事上不要放《哀乐》，放《英雄交响曲》吧！”母亲“哇”地一声哭出来，毛羽挥挥手，让母亲和儿子快走。

死神用坚硬的利爪去撕扯毛羽的肉体，毛羽疼痛难耐。毛羽说：“恶魔，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死神说：为什么不呢？人人都要过这一关，迟早的事，你畏惧什么？跟我走吧。毛羽扑上前去掐住恶魔的咽喉，恶魔一掌将毛羽打倒在地。大汗淋漓的毛羽醒过来了。

毛羽的身体更加虚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每日除吃饭时能揭开氧气罩外，平时都靠氧气罩生活。这天傍晚，毛羽请护士将自已扶起，自己用尽力气将头发梳顺，又用口红抹在嘴唇上，又求护士给她化了一下淡妆。然后就罩上氧气罩躺着睡觉。

半夜，肝区的疼痛再一次撕裂着她。她用手将被子上细细的输氧管弯曲，折起来放在掌心上，她的手指收拢后，她再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捏住，氧气再也进不到气管了，这时，毛羽的大脑里升起了一片祥云，毛羽坐在祥云上升腾。天空飞起的凤凰都来托着祥云升腾，啊！看见了，看见了！金碧辉煌的天堂射出了万道金光，仙鹤飞翔，父亲的身影在祥云中显现，＂爸爸，我-来-了！……。＂这时，毛羽安祥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永远地睡去了。她的生命定格在了42岁。

又是一年的清明节，毛羽教过的学生们一起来到墓地看望他们的好老师。全班同学都即将毕业，马上就要各奔西东了。墓草青青，清风拂面，同学们依次排着队，每人都为老师献上一枝白菊花，一堆白菊花将小小的墓地覆盖。墓碑上镌刻着几个字：一个热爱学习的人。

毛羽的一生都在苦难之中，她完全是活在了生命的宽度上，把有限的生命绽放得绚丽多彩，成为“上天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典范，毛羽英年早逝，她永远地活在我们小学班上每一位同学的心中！

后记：

毛羽的父亲是教师，我的父亲也是教师，他们同在一个学校教书，童年时代的我也依稀记得。

毛羽与我同在一个幼儿园长大。上小学也同班读书。后来她父亲调到重庆五一技校任教，她也从小学转到别的地方读书去了。因此，小学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记不起还有毛羽这个同学。

毛羽后来因殘疾沒能与同学们一起下乡插队。她的事只是断断续续的听说过一点。在八十年代的中期，她在电子科技大学任教。有同学知道她的信息，将她约出来，好象沒有在一起吃饭。只在杨家坪的舞厅跳过一次舞（那时时兴交谊舞）跳完舞分手时，她给同学们说，今天晚上她过得很快乐！就此一别，就是永别。九十年代初就听说她病逝了。同学们长叹一声，毛羽是英年早逝。时间又飞逝了二十多年。一直到今年六月份的一次小学同学聚会时才碰到毛羽在育才中学一起长大的几个同学。陈汀毅同学讲了一些毛羽的往事，我才开始写作这篇文章。文章中的情节，细节都是凭我的想象在写作。因此不一定完全准确，好在文学是可以虚构的，这样写作的空间才大，才好掌握。

毛羽是我们小学同学中的骄骄者，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写下这篇文章就是永远地纪念她。

毛羽与重庆育才中学子女合影

　　改革开放初，全国掀起了一股下海热潮，人人都想在改革开放中做一个弄潮儿。毛羽的丈夫，成都地质学院的老师被领导派遣到广东沿海一带去销售一批价值几十万元的矿宝，不想被骗，血本无归，拖了一身债回到了成都。毛羽听说后，人都气晕了，几十万元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不是一个小数目，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从此，这个温馨和谐的小家庭失去了欢声送语。沉重的家庭负担几乎就要压垮这个家庭。

毛羽决定停薪留职，只身一人到广东大亚湾核电站去作英语翻译，那里开出的工资高出内地许多。在大亚湾核电站的外国专家很多，翻译工作量很大。每天，毛羽都从早忙到晚，没有片刻的休息时间。在中国首个核电站的建设中，毛羽都极尽全力，认真负责的将每一个细节工作做到最好。

春去秋来，五载寒暑。毛羽省吃俭用的积攒了五十万元后，离开核电站回到她心爱的母校继续任教。她帮丈夫还清了全部债务。正当一家人又开始欢天笑语过着小日子的时候。毛羽感到肝区隐隐作痛，毛羽没有在意，买一些舒肝片吃了，继续为她心爱的学生授课。她视学生为她的宝贝，在学生面前她永远是微笑的，快乐的。同学们也称毛羽为最美丽的老师。

毛羽同学的逝去，永远是同学们心中的痛。毛羽的身影将永存在我们每个同学心中。

作者简介：谭学伟，西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1974年在空11军美术创作训练班学习。曾任《重庆理工大学报》美术编辑。作品多次在国内漫画大赛中获奖，云南省钢笔画家联盟会员。发表文学作品400余篇，多次在全国举办的各类文学大赛中荣获大奖。从重庆理工大学退休。曾当过知青，工人，军人。业余爱好：读书，写作，绘画，书法，音乐，古玩及手工工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