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牌名“折足雁”刍议

临石话梦

作者：残荷听雨

片片雕成，星星点就，绮窗游戏。精莹可爱，雅称玉人纤指。听玲琅、摩挲几回，大家促坐湘帘底。早两三细数，高擎仙掌，怕人偷视。

雕几，清于水。苑错落敲棋，竹声更脆。三长四短，漫把闲愁句起。卜相逢、团栾聚头，有时巧合心暗喜。愿欢情、地久天长，莫学幺弦细。

—清·俞樾 《琐窗寒 咏骨牌》

一、酒令缘起

《红楼梦》中的娱乐活动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单以宴席上的酒令而言，就出现了如拇战、射覆、牙牌令、占花名等各种名色。从贾府老祖宗到红楼众女儿，对此都很着迷。这些活动不仅真实再现了清代贵族生活的原貌，又为塑造人物形象增色，可以说一举两得，事半功倍。

通常认为骨牌起源于北宋徽宗宣和时期，故骨牌又有宣和牌之称。骨牌群众基础很好，上至宫廷贵族、下到民间百姓都很喜爱，流传甚广。因骨牌多用骨头或竹木制成，故有是称。珍稀的骨牌也有以象牙制成的，则称之为牙牌。《红楼梦》中有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即指此。

据说，现在流行的多米诺骨牌也是有传教士从中国传入欧洲，经发展变化后风靡世界。这也颇有点“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的味道。时代的发展，丰富了生活，也改变了生活，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本也无可厚非。

若要深入了解和还原这骨牌的发展和演变过程，非专业的学术之功恐难一探究竟。出于对《红楼梦》的热爱，今以黛玉所作酒令中的骨牌名“折足雁”为切入点，试着作一初探，以期抛砖引玉，以待高明。

二、骨牌拾零

折足雁的出处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湘云自制新酒令，黛玉自告奋勇，替宝玉应战，先作了一套，试看书中：

宝玉笑道：“谁说过这个，也等想一想儿。”黛玉便道：“你多喝一钟，我替你说。”宝玉真个喝了酒，听黛玉说道：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说的大家笑了，说：“这一串子倒有些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究竟对“折足雁”这一骨牌令做何种解读？溯本求源，自然需要先对骨牌有一个初步的认知和了解。下面的内容将从骨牌点数特征、颜色以及意象等三个方面作一简单介绍，以期对牌九有一笼统的辩识。

骨牌的起源与骰子相关，但其繁复程度远超骰子。骨牌的点数是投掷两个骰子时出现点数的组合，一张骨牌分为上下两部分，点数在一点到六点之间变化。

清代陈元龙所著的《格致镜原》曾引《诸事音考》中所记：

宣和二年，有臣上疏设牙牌三十二扇，共计二百二十七点，以按星辰布列之位，譬如天牌二扇二十四点，象天之二十四气节，地牌二扇四点，象地东西南北，人牌二扇十六点，象人夫孝弟忠信礼义廉耻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和牌二扇八点，象太和元气流行于八节之间，其他牌名皆合伦理庶物器用。表上，贮于御库，疑繁未行。至高宗时，始诏如式，颁行天下，谓之骨牌。

三十二张骨牌中包括二十二张文牌，十张武牌。文牌都是成对出现，武牌都是单张。不管文牌还是武牌，每张牌都有专属的称谓。具体名称可参阅下图。

从牌面颜色来看，骨牌保留了与骰子相同的红色；不同之处是骰子一般是红、白两色，搭配比较固定。而骨牌中与红色搭配的还有黑色和绿色。因起源于宫廷，据说还有粉金和黑金的御制色，未见实物，不知其详。两种颜色出现的概率并不相同，三十二张牌只有一点和四点是全红，数量很少。除此之外，天牌的颜色有特殊性，一半红色被分到上下两处，除此之外，再无此特例。

显而易见，骨牌自诞生之日，就与中华传统文化紧密联系在一起，天地人和，忠孝节义等内含一直传承不衰。而牙牌令则是在此基础上，又充分融入了诗词文化，把这一活动引入了文化圈内。

牙牌令与诗词的结合，使这一活动在文人雅会中备受青睐。反言之，文人也是这一活动的参与者和设计者。这种互相的推动，令牙牌令演化出变化无穷的玩法。与此相应，也出现了许多记述玩法的专著。

其中《宣和牌谱》就是其中一种，首页有“味道斋翠岩”的署名，传为元末明初文学家瞿佑所作。这部书收录在清《续编四库全书》的子部艺术类。《红楼梦》中出现的牙牌令多以三张牌组成一种骨牌副，并有对应的骨牌名。

曹公所写的牙牌令，牌面的颜色取了红色和绿色两种，形成独特的红绿对照，且红、绿两色在书中有明确的意象和含义，值得关注。如湘云的牙牌副为“樱桃九熟”，九点全红，光彩夺目。

清代马益著（有称是金杏园所著，金杏园实为马益著的居所，而非名姓）所著的《重订宣和谱牙牌汇集》中，以六点取象为题，对于各种点数的寓意专有论述：

六为天为龙为老翁为绿为雪花六出；幺为地为星为日月为珠为冰水为儿孙；四为人为锦为霞为火为彩凤为纯阳为赤； 三为和为鱼龙为剑为禽为蚕为柳为索；五为梅花为虎为莲蓬为菱角为云；二为蝶翅为星斗为眼为孩儿。

在这里举一例来加以说明，如天牌又称大天，为上下各六点，是骨牌中点数最多的牌；地牌又称地幺为上下各一点，是骨牌中点数最少的牌。各取天牌和地牌的一半，组成文牌中的高脚七或尖七。

黛玉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与湘云的“双悬日月照乾坤”就是对天牌和地牌的诗化，而尖七则有了“别有天地非人间”的象形。

三、鸿影寻踪

结合上面对于点数寓意的解读，可梳理出来与鸿雁直接相关的骨牌有两张。一张是和牌（鹅牌），另一张是长三。

和牌，又称鹅牌，概取其象形。骨牌与诗词结合后，经过不断演化，又逐渐引申出大雁或宾鸿（鸿雁）的意象。通常“野鹅”也是“大雁”的别称，从中也可见这雁与鹅之间的关联。这种解读在《重订宣和谱牙牌汇集》中找到了依据。书中在以两张牌组合的酒令中，就有关于鹅牌与鸿雁之间关系的牌副出现。

骨牌中令一张“长三”牌，由两个三点组成。三点的意象非常丰富，只以《红楼梦》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一回文字中即有：三山，燕子，铁索、荇菜、毛毛虫等不同呈现。在《重订宣和谱牙牌汇集》中，对于两张“长三”还有青山的意象。

其实长三是两个斜向的三点组成，现在制作的骨牌中，上下的四点上下对称呈竖直排列，中间两点水平排列，完全改变了原有形状，缺乏美感。

之所以纠结这些，是因为在以三张牌为一副的骨牌令中，长三的出镜率并不低，一般释意为飞翔的双雁，这点值得关注。

谱上一些牌副如“雁衔珠”、“雁衔梅”、“雁落菱池”、“群鸦打凤”等都可以看到，长三的双雁意象。

不仅如此，谱中的另一副“霞天一只雁”，也恰证明“斜三点”确可表示一只孤雁。

有了这样的分析，接下来该以何种形式解读这折足雁的意象呢？

四、孤雁折足

历来对“折足雁”有多种不同的注解，比较权威的是中华书局2010年版的《红楼梦》（注释本）中，启功等红学家的注释：

折脚雁指骨牌中的“大刀九”，由六个绿点和三个红点排列而成，像雁和雁脚。

单以骨牌意象而论，“大刀九”并没有对折足雁给出信服的解释。其实，黛玉所说的“折足雁”在《宣和牌谱》早有记载，书中称为“折脚雁”，两者意思相同，只不过前者感觉文字更雅一些。显然，这里的“大刀九”与前面得出“鹅牌”和“长三”的结论是矛盾的。《宣和牌谱》中的“折足雁”由“长三”、“五点”和“鹅牌”组成。作为直接的实物资料，这副骨牌说明“大刀九”却与“折足雁”不搭界。

但看了《宣和牌谱》后，这疑虑并未全部打消。说来有趣，除了“折足雁”外，谱中还有一副“宾鸿中弹”的骨牌令。两处对看，有矛盾之处，似不可解。两副牌中均以双斜三表示双雁。而剩余的一二点既表示中弹，又表示折足，三点具两意，令人费解。

带着这样的疑问，在《重订宣和谱牙牌汇集》中，找到了比较满意的答案。两副令中，均已鹅牌指代大雁，中弹的大雁由头上的一点变为两点，多出的一点即为所中之弹，这样鹅牌变成了五点；而另一个则是以二点取代三点，少了的一点寓意折足，此副中鹅牌变而为三点。

对看两谱，不难发现，后者不仅解释合理，且形象生动，令人一望而知。从折足雁的这一特例，也可以看出，骨牌令虽着朝代更迭，既有推陈，也有出新，甚至于对原有牌谱的更改。事实也证明，不唯书只唯实，才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重订宣和谱牙牌汇集》这本书中，还有一处值得一提。是书的作者马益著本就是一位奇人。他生活于清雍乾时期，与曹雪芹属同时代人。马益著号琅槐河上渔人。他对骨牌颇有研究，也非常痴迷，曾以骨牌拟人化，创作出一出杂剧《宣和西征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

这套杂剧《西征记》故事情节简单，虚拟人物都出自于骨牌。全剧共两出，第一出为“演兵”，第二出写“闯关封爵”。对阵双方是骨釐子和秃爪龙。杂剧讲述的是秃爪龙造反，大宋皇帝闻讯令骨嫠子挂帅，西征秃爪龙。骨嫠子帐下兵多将广，而反面人物秃爪龙只有一位先锋官，这位先锋官的名字就叫瘸脚雁。

由于改杂剧是用骨牌排兵布阵，每个人物都有图可寻，这瘸脚雁就是一张三点牌（幺鸡），与前文所推论的结果一致。

至此，我们终于证得折足雁是指骨牌中的幺鸡。从双雁，到孤雁，再到折足雁，最后到瘸脚雁的例证，这一探索不可谓不曲折，这就是历史变迁导致的信息变化。而对于“折足雁”在《红楼梦》中与黛玉的关系，则可参看《它山之石 可以攻玉（四）—读“风急江天过雁哀”有感》一文。本文只是从娱乐角度，还原了当时骨牌名的具体意象。

五、结语

毕竟《红楼梦》离我们多处的时代已过去两百多年。无无论从生活环境，以及社会背景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那骨牌名而言，在明、清繁盛一时的娱乐，现在已湮没无闻。

不过，现在一些农村还残存有骨牌的影子，称之为“打天九”和“推牌九”，实是与“打麻将”相似的赌博活动。这里的骨牌已成为赌具。《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下人中，此风盛行，贾母对此深恶痛绝，曾下令察抄，引出许多故事，并非等闲文字，它对于贾府的覆灭也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往事如烟。而这骨牌更是成为了故事里的故事，小说中的小说，时代更迭之快，令人顿生光阴荏苒之感。

这只折足雁，是黛玉坎坷命运的象征，孤苦无依，又寄人篱下，终究没有等来木石前盟的姻缘，泪尽殒命。在深秋的暮色里，她的阵阵哀鸣也似在倾诉这多舛的命运••••••

正是：

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

—元•白朴《天净沙·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