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一周年)

蓝天

<p class="ql-block">  父亲段旭明,一生于乡村教书,退休后在石炭井河杨树底村做农活,耕作至八十岁时住进娄烦县城;好日子刚要开始,突然患上老年病,八十五岁时不慎摔倒骨折,术后渐失自理。去年严冬感染新冠肺炎,受罪十二天至腊月初二的傍晚,咽下一口水后突然离世。</p><p class="ql-block"> 我忙完差事急忙赶到家时,我的两个兄长正在惊慌失色地为父亲做人工呼吸,母亲慌慌张张地在地上转来转去,反复哭诉着:“狼叼走了,狼叼走了”……。这时我才痛感对父亲的病太大意了,太大意了。其时因病毒漫延,医院瘫痪,是费了很大周折,才找来一名护士上门输液,母亲输液后有幸好转,而父亲从输液后第二天早晨进了一次食,我还庆幸父亲的病有好转了,可是后来连续四天的输液、吸氧,发烧不降,痰不出,食不进,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罪,却束手无策。</p><p class="ql-block"> 大妹和二妹也是在这时候感染上了新冠,怕传染给父母,心急如火地被封闭在家里,期待能逃过此次劫难。待她俩闻此噩耗赶到时,父亲已安睡在床上,双目紧闭,原来弯曲的身子和腿突然舒展,曾经病痛的表情变得安祥,父亲终于不在被病痛折磨了,父亲既没有以往看见女儿便兴奋地对母亲喊:“闺女来了”!也没有那见到儿女总是微笑的样子了,父亲永远地睡着了。盛殓的那个晚上,全家大小哭声一片,我抚摸着父亲的脸颊,最后一次亲吻了父亲的额头,眼泪止不住地涌出……。</p><p class="ql-block"> 父亲活了八十七岁,生老病死,无法逃避,但面对着父亲我却愧疚不已。三年前的那次骨折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术前精神正常,术后突然精神失常,疑似麻醉所至;病毒是我们传给父亲的,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父亲是感染了新冠肺炎,错过了治疗的良机,要不然父亲不会走得那么快。</p><p class="ql-block">  在为父亲准备棺木的那个晚上,我在“梁头”老宅的墙上惊奇发现:我当兵时胸前曾佩戴过的那朵早已变暗的红花,父亲竟保存了四十多年。唉!再过一年半载,这副老宅就要被铲平了。和父亲的躯体已不复存在一样,父亲在这里辛劳了一辈子的痕迹,以及那朵变暗的红花也不会留存下来了。</p><p class="ql-block"> 安葬完父亲后的那天中午,母亲瘫坐在沙发上反复念叨着,父亲在呼吸困难的那天,紧紧拉住她的手说:“你不要离开我,我害怕”。接着,母亲以恳求的语气对我说:“过五七烧纸时,我想到你‘大’的坟上看一眼,怕他在阴间受欺负”。我故意装出笑容对母亲说:“阎王爷不欺负善良人,阴间比阳间公道”。在父亲被病痛折磨的两年里,母亲一直守候在父亲身边,父亲也不让母亲离开他一步。父亲这样一个生性善良的人,他与母亲同甘共苦的六十四年里,对父亲而言,母亲就是为他状胆的“护身福”。</p> <p class="ql-block">  我的祖辈世代农民。光绪四年,父亲的曾祖逃难至石炭井河杨树底村,在村东的最高处落脚,依山而挖了十几眼土窑,故名“梁头”。段家人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一直劳作至上世纪末。到土改前,家业已有山地百余亩,牛羊百余只,属于当时富裕人家。可是,父亲幼年时,祖母去世,伯父当兵,年仅半岁的叔叔寄养他人,留下父亲与祖父相依为命。父亲告诉我,祖母去世后,祖父将叔叔寄养给邻村的一户穷人家。祖父抱着叔叔寄养他人的那天,父亲硬是跟随在祖父身后,走了十几里远,一直追到那户人家家里,一路上哭诉着:“不要把胖娃给人!”。送了叔叔回家后,父亲想吃“磨擦擦”,祖父在为他磨土豆时将手磨破,祖父忍不住心中的凄苦嚎啕大哭起来。日寇扫荡石炭井沟时,年仅六岁的父亲跟随曾祖父牵着牛驴,东躲西藏,在恐惧中活了下来。日寇投降后,父亲入了村私塾,他珍惜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连逾两个年级考入娄烦二高。有一年天旱,曾祖父怕闹饥荒,步履蹒跚几十里来到娄烦二高,让父亲缀学回家种地,父亲硬是不肯。一九五二年,父亲考入静乐县中学二班,成为段家第一个有文化的人。记得父亲喜欢乐器、书法。每逢过年,整夜无眠地为村里家家户户赶写春联。父亲曾遗憾地说过,要不是家贫拖累,他会好好地练习书法。</p><p class="ql-block"> 父亲初当教师的那年,伯父从抗美援朝前线退役,叔叔也长大回家。此后的三四十年间,他们父子四人终于团聚,二十一口的大家庭同住一院,尽管分家另住,谁家做一顿好吃的,必是叫齐别的兄弟。每到礼拜天,父亲坐在院内土豆窖的石板上,辅导堂兄堂妹们的学习。父亲患病后的四五年间,天天心揪成一团,幻想他会永远活着,期间每一天的用药和症状我还做了记录,每一次求医总要把这份记录带给医生看,先是求医后又卜卦,看到父亲身体渐好渐稳,我坚信父亲能活到九十岁。可谁也没想到,父亲走的那么突然。葬礼那天,段家六七十人,不顾疫情影响,有的从百里之外赶回,我儿子从合肥赶回奔丧。我守坐在灵堂里,看着多少人前来吊唁,听着他们哭诉的话,我欣慰着我的父亲低微却崇高,平凡而伟大。</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父亲送我当兵走时,一会儿摸摸我的衣服,一会儿又将萍果装入我的挂包。接兵车启动的那一刻,大哥从他手上抹下了一块上海手表,戴在我胳膊上;父亲从车窗外拉住我的手,直到车走才放开。我分明看到父亲眼眶里的泪水直流。车开出了好远,父亲还在向着车子追赶,挥手!</p><p class="ql-block"> 我在野战军的十七年里,每半月都会收到父亲的来信。家里的情况,村里的变化,还有为我修改的错别字……,父亲伏在坑上事如具细写上八九页纸,而后又步行上八九里的路程送到邮局。信中反复叮嘱我要安心部队,建功立业。父亲的每一封来信,如饥饿时的一顿美餐,鼓舞着我,感动着我,我常常躲到角落含泪阅读。我转业回到娄烦后,大哥和大妹也住进县城。但父亲一刻也离不开儿女,即便是他住进县城以后,隔几天见不到我,总要来我办公室看我。父亲离开后的一年,我再也收不到父亲的来信了。我给父亲写的信不知道往那里寄?只好写在心里,化作泪水……。我翻开父亲的生前视频引来一阵伤痛;去了父亲坟上,他却被深埋在地下。唉!父亲到哪里了?我怎么就忘不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春节,军校放寒假,我第一次探亲。假期快到前的一个早晨,我从家步行到县城,计划在县城亲戚家寄宿一晚,次日一早坐班车到太原,晚上坐太原至沈阳的火车返回军校。送我上路时,父亲给我带足了路费,一直送我上了村的‘南粱’才依依返回。父亲返回途中,走几步回一头,反复叮嘱我路上要注意安全,到部队后回信。我在山顶看见了父亲的黑发里,夹带着黑白分明的白发,随风漂动着的背影,泪水不由得在我眼框里打转。下午,父亲步行翻山二三十里又赶到县城,在街上等我。他披着一件带补丁的旧棉袄,满面笑容地拉住我,给我手里我塞了拾元钱,说“‘大’怕你路费不够”。晚上,父亲一夜没有合眼……。我在野战军的十几年里,几乎每年探亲一次,每一次父亲送我回部队时,我走几步回一头,走几步回一头,我最忘不了的是渐老的父亲站在院畔目送我时,我看见父亲的白发渐渐离我远去,直至看不见父亲时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在偏僻的山村教书。从家到学校二三十里的路程,他每个星期天都要翻过几座山,步行二三个小时,路程远的学校,半年才能回家一次。父亲孤身一人承担一至五年级的教学,既是老师,又是“保姆”,还是“服务员”。在三尺讲台上,每天要站立八小时以上。放学后,还要到老远的地方担水,一日三餐的做饭、洗涮,忙得不停。夜深人静时,才在煤油灯下备课和修改作业,两眼一睁忙到天黑。这样的清苦生活陪伴他在山村里坚守了40多年。</p> <p class="ql-block">  每逢礼拜天,我和俩个妹妹就爬在院畔墙头上等父亲回家。二妹在兄妹五人中最小,她有男孩子的顽皮天性;小时候她说话吐字不清,总是把“大”叫成“岗”,逗人喜爱。远处看见父亲,就在院畔喊:“岗,岗,我要吃糖蛋蛋”,常常坐在父亲肩上不肯下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二妹曾连续两年高考达线。当时的这种情况,有关系就上了,没关系就上不了。为此,父亲一直遗憾了几十年。父亲出殡的那天早晨,灵车缓缓起动的那一刻,二妹被人搀扶着,哭成一瘫,“大,你到哪儿去呀?大,你到哪儿去呀?”。</p><p class="ql-block"> 在那贫困的年代,父亲的一件棉衣上打了三四十个补丁,夏天把棉花拆了,冬天把棉花套上,冬天穿了夏天穿,夏天穿了冬天又穿,一年四季不变。到我们参加工作后,已不缺吃穿,子女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他总是不习惯穿,几十年穿着我换下来的旧军服。我经常会把破衣服扔掉,但父亲直到八十多岁,记性还很好,旧衣服少上一件,他就大声训斥:“又是宣军把我的衣服扔了,一点也不可惜东西”。入殓时,我把父亲一直爱穿的衣服放入棺材。父亲爱酒,但买不起酒。我小时候常见他常拿起酒瓶,或闻一闻,或舔一舔。我们参加工作后,便有条件给父亲买酒了。尽管我与父亲聚少离多,但每一次与父亲吃饭,总是他喝半瓶,我喝半瓶,父子二人酒量不差上下。唉!父亲一辈子喝了许多酒,但很少喝过好酒,我怎么就没有给他多喝些好酒?又怎么就忘了给父亲棺材里放些好酒?</p><p class="ql-block"> 我十二岁那年,从杏树上掉下来,摔断胳膊。父亲带我在岚县接胳膊的一个月,我与父亲食宿车马店,以粗粮充饥,父亲每天要单另为我买一个烧饼吃,这在当时已算是一种高档享受了,但他却从未舍得吃过一口。从岚县返回时,父亲买了一袋高价高粮,步行了十几里的山路,一口气把一百多斤重的高粮扛回了家。唉!现如今,还有什么人能吃了这样的苦?</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教之初,每月工资29元。直到一九九六年退休前才涨到450元。这样的一个收入来养育五个子女,一个孙女。我们兄弟三人成家后,父亲供两个妹妹上学的钱明显紧张。那时家门口有一座煤窑,煤装车完全靠人力完成。父亲少则一天装五吨,多则一天装二三十吨。平均一天能挣装车费拾元钱左右,对于仅有微薄工资收入的父亲极有诱惑力。我每次回到家,睡到半夜时分,只要听到汽车路过的声音,父亲便如弹簧一样从坑上弹起,扛着铁锹往煤场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这一苦力活,父亲坚持了十几年。</p><p class="ql-block">  土地下放后,家里耕种了二十多亩地,退休后的父亲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我每次见到父亲,不是锄割背挑,便是打场垫圈,从早到晚忙得不停。父亲把两头驴喂养的骠肥体壮,还通灵性,只要父亲挥手,驴就将头抬起,能辩清父亲在百米之外的脚步声。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父亲起早搭黑的割草、铡草,每天半夜添草上料,才去睡觉。父亲非常吝惜土地,视地边路畔的每一块小空隙为宝,闲置的荒地里,都有父亲种的庄稼。每年的秋季,院里的瓜、菜、葱、萝卜堆积成山,粮仓满满。吝啬了一辈子的父亲,见到熟人,总要大方地说:“自己种的,随便拿!”。每逢来县城,手里拎着瓜,背上背着葱,挨个送给他的熟人亲友。我们兄妹四人都住在县城,多少年来的粮食全都是吃的父亲的。我的父亲以苦为生,他不能象大人物一样给儿孙备下万贯家产,他却给了我世界上任何人给不了的爱……。</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一年,全家七口人还挤在“梁头”的一眼土窑内,看到我们已长大成人,父亲为“娶媳妇盖房”愁的不行。父亲在堂叔的帮助下,选址于用水、进料方便的村东口河滩,新建砖窑。父亲以‘两只手’、‘一双肩’,开山挖石,垒地基。因买不起水泥,自己掏沙,拣石头,自制沙灰。烧制砖是最难的,先将土和成泥,做成土坯砖,再装入砖窑,点燃煤烧熟后加水,才能制成新砖。取水处离砖厂二三百米,但路窄坡陡,父亲每天至少要肩挑六七十担水,扁担磨破了他的肩,从来不叫一声苦和累。砖厂到建新窑的路坡陡弯曲,父亲和堂叔们赶着毛驴将几万块砖运到新址。半年的时间里,我替父亲教书,把父亲换回来干活。父亲与堂叔合伙修建五眼砖窑,没有雇佣一个人,起早贪黑干了近两年才搬进入住。我当兵后,父亲与我的两个兄长又建起四眼砖窑。唉!现在回想起来不敢细想,为了我们有地方住,父亲真不知付出了多少辛苦,流过多少汗水。在那个年代,新建这样的砖窑,令许多人羡慕的可望而不可即。唉!痛心的是,父亲留下来的这些遗产不久将要被铲平了。父亲留给我们的是一种纯粹的精神。</p> <p class="ql-block">  父亲既是清清贫贫的乡村教师,又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自然没有与人争高低的奢望,生来就没有与人争吵的本事,一辈子逆来顺受。</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二年署假期间,父亲为挣工分来抵口粮钱,在生产队做了四十天工,有人提出一人不能有两份收入,于是父亲没有挣到一分。不久,父亲领着我和大哥卖兔子,收购站前堵成一片,我和大哥正在人群里挣扎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不要挤,按照贫农、中农、富农、地主的顺序排队”,话音刚落,父亲就急忙把我和大哥从人群中拉到最后。我那时才八岁,尚不懂此意,只听见父亲低声说了一句“咱家成份不好”。</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夏日的一天,因我和一个同学打架,老师在用教鞭惩罚我时,当场抽断两根教鞭。我从小怕母亲,凡在外惹了事,从不敢让母亲知道,晚上脱了衣服照镜时,被母亲看见了我浑身上下的淤青,母亲硬是到公社和学校找到领导诉说。父亲却在墙角悄悄擦泪。</p><p class="ql-block"> 大哥上完高中后,经过父亲求人说情,顺利考上了民办教师,但生产队不同意放走大哥这个劳动力,父亲没有办法了,后来费了很多周折才办妥。大哥从教师岗位退休后领上了可观的退休金,他告诉我说:“我的这碗饭是爹娘给他端来的”。我在部队时,父亲写信告诉我,大哥在村里当民办教师一年挣420斤粮食,村里暂时给不了,家里又没有余粮,想用此来顶替交公粮。协商未果之下,公社的一个副主任绷着脸对父亲说:“这是爱国粮!”,在一旁的母亲怒问那位副主任:“我三个儿,已经贡献给国家一个,我不爱国?”,那位副主任见势调头而走。</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初中生考上师范之类的学校,意味着就有铁饭碗了,对于农家子弟是梦寐以求的愿望。父亲是石炭井沟学区的教师。我念完高中后,本想投靠父亲到该学区初中复读,走个捷径;可是,复读了一天就被校长以不接收高中生为由把我撵了。无奈之下,我选择了当兵。我当兵后,该校还是接收了四名高中生。让父亲骄傲的是,两年后,我考上军校,还入了党。父亲常笑着说:“你给大争气了,给大争气了”。</p> <p class="ql-block">  从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的教师有二十多位;从士兵到军官、从军队到地方四十二年,我经受过艰苦岁月的砺炼,经历过许多师长楷模,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父亲。根植于我性格和血液里最根本的是父亲的传承。</p><p class="ql-block"> 父亲为子女无怨无悔耗尽自己。我之所以能长大成人,是父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所以默默无闻在军界、警界服务四十二年,是父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父亲传给的。他一世未曾享过一天福。唉!还说什么呢?心痛!心痛!</p> <p class="ql-block">[作者:段宣军,2023年腊月初二,父亲逝世一周年祭]</p>